2012年6月29日 星期五

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


平庸是什麼?平庸是無感、是俗濫、是沒有sense;是相同的譬喻、是過淺的碟子、是發現早被插上旗幟的土地,卻還當作是新大陸。平庸是當妳發現自己如此平庸,試圖撕開日常的薄膜後卻發現,那不過只是每個青春期少男少女都做過的反抗,如此而已。

反抗的界線總是沒有辦法被磨擦得更清楚,是昨日,是清晨。我看見自己走上長長的天橋,破敗的大紅色相當刺目,那是通往公車站和高中校園唯一的路;我念的高中是完全中學,高中和國中部共用一棟大樓和操場,是一所剛成立且不被任何人所知悉的新學校。我沒有趕上末代聯考,也分不清推甄或指考究竟是怎麼回事,只是日復一日沉默的走上那座天橋;升上高三,我總是整個班上最早到教室的那個人,「早點到,書才念得好。」母親這麼對我說,這句蠻橫且毫無因果的話,現在我才搞懂要怎麼反駁她。

於是在所有人都還沒醒來前,那裡就變成我的房間。孤獨是自己的房間,通往三樓的階梯,緩慢延長的走廊,光線淡薄,雨天陰濕;走在其中常有股奇異的黏著感,知道位於盡頭的那間教室並不會有任何人等著我,這樣的想法竟成為我一天當中最快樂的時光。那是縮短睡眠而換取的魔幻片刻,我用時間以物易物,直到有下一個也早起的同學推開門,告訴我結束了。一天真的要開始了。

現在想來,所謂的美好時光不過就是「沒有人」,沒有人逼著妳承認自己的愚鈍,承認自己走進這間學校是錯誤的;一所藏在國中校園裡的高中部,分明是個不上不下的存在。於是整班學生夥同老師全拚了命念書,力圖從平庸裡開出花來,為了證明這樣的地方也能出幾個台大政大的優秀青年。只有我,成績奇爛無比,每日夢遊似的晃過校園,連反駁的資格都沒有,平庸中的平庸。只能在路過教室後頭時假意的掃幾眼,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,成績高低由左至右依序排列,不及格的請舉手。

不,不用喊又,我們不想知道妳的名字:「妳看到分數都不會覺得……不好意思嗎?」老師把話拐了彎,向我展示她的禮貌貼心,顯露我的不知羞恥。看啊,妳輸給32號、18號,24……扳著手指都數算不完,我是無法被容忍的錯在這裡,頭腦決定一切,智商決定階級。於是我塗改成績單,用拙劣的技術剪貼白紙覆蓋再影印,偽造出一張「我不在那裡」的數據,低下頭望著影印機嗡嗡作響,亮光閃動;我邊默背片語或數學公式,邊等待另一個假冒的我出現。

我想我對這個世界的恨意,就是在那間教室裡被緩慢培養出來的。濕度與溫度調節合宜,同樣環境下被照料得好好的玻璃培養皿,誰也不知道究竟會養出什麼怪物,或自以為怪物的傢伙來?我認識的一個年輕小說家,有著少年般憂鬱臉孔的E總是說:「我懷抱著對這世界的歉意。」生而為人,我很抱歉。這讓我好疑惑,像你——像你們這樣聰明且有教養,頂尖國立大學出來的孩子究竟有什麼好抱歉的呢?當然,各人有各自的關要過,那份歉意也並非因我而發。這樣一想,我的「恨意」又更顯得粗俗了,好愚蠢、好可憐的幼稚啊。

他們不知道。不知道我多奸詐,拿少得可憐的那點天份去換,偽裝成一個「很懂」的文藝少女,不過看了幾本書就開始想寫點東西。暗火搖曳的咖啡館裡,是台大畢業的H,就讀清大的C,還有我暗自崇拜,即將前往他國留學的T。眾家身世輝煌,映得我的臉紅通通;和他們談村上龍、瑞蒙卡佛、艾莉絲孟若,超過三句便打住。別讓無知露了餡啊,這點道理我還懂。於是當他們聊起某些共同記憶時,我便勢必成為一個理所當然的「缺席者」了。他們舉辦大型社團活動、為了校刊上的一篇文章爭辯(我念的學校甚至連校刊都沒有)、或換上暱稱在文學論壇上留言時,我正在為超過半數不及格的科目補考,可能連光搞懂一個英文子句都有困難。那樣的青春狠狠灼傷我,說著「都在混呀沒什麼念書」的人,打工跑影展談戀愛,翹課只為了赴一場約會種種行徑,在一杯一百二十元的咖啡底下都變得優雅且迷幻我傻愣愣的聽著,心裡只想問:你們怎麼敢。

我不敢。

常常在小說裡讀到這樣的情節:女主角貧窮但聰慧過人,即使表現出色仍被師長欺凌,情節一路延伸下去,昂貴與貧窮的權力關係不言而喻。但我其實羨慕那些女孩,她們是有傲氣的,知道自己聰明,根本一點也不輸給那些同學,是老師瞎了眼,被現實蒙了心智。貧窮可恥,但她們才不以自己為恥呢。

但我感到可恥,坐在他們之中彷彿回到高中教室,轉過頭來死死的盯著T,想要趁她眨眼的瞬間偷走她的臉,她的人生。但T渾然未覺,仍然露出可愛的虎牙對我笑,家世清白、聰慧甜美。後來有人告訴我死心吧,一輩子都別想成為T那種女孩:「妳相信妳是個一無是處的人。」是的,T不會露出像我這樣,求不得又觸不到,苦苦渴望變成另外一個人的猙獰。

當不了那百分之一,卻又不甘心就這樣了我後來在各種場合都遇過那樣的女孩,擁有小心翼翼的自尊,不肯回去當另一種,連自己平庸與否都不在乎的百分之一;於是賴在原地不走,扭捏作態,成了中間的百分之九十八。苦苦的和現實纏鬥對抗,不斷回想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。她們可能常常被稱讚,但更多時候是批評,說她們太過自溺、矯情、小鼻子小眼睛,全是些肚臍眼思考:「妳以為妳很偉大嗎?」她們疑惑了,不懂。只好悶著頭繼續一撞再撞,試圖突破某些界線。但誰也沒有說出那句話,誰也不願意好心的開口說:其實什麼錯也沒有,妳們不過,不過就只是平庸罷了。

平庸是毫無意外的棋局,是最狠的毀謗比起貪婪自私色慾等等難聽字眼,語氣很收斂,很毀滅。我們會說:「她/他是個好人,可……」也就這樣了

也只能這樣了。

對我來說,平庸就是站在那台嗡嗡作響的影印機前,一再模仿筆跡所寫下的那個分數;稍稍越過及格邊緣,任何人都足以輕易抵達且大聲嘲弄的數字,好卑微,也好珍貴。如此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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