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2月27日 星期五

耶誕



(圖說:假裝成耶誕麋鹿的紅白大使能年玲奈)

耶誕夜,很義氣的請了一天假在家裡陪好青年,
好青年也很義氣的請了隔天的耶誕假陪我(沒有這種假)。

這意思就是,把這當成送給彼此的耶誕禮物,耶。
(這意思就是,兩個人都懶得送禮物了,慘)⋯⋯

原本說好下午一起去看電影,結果前晚弄了海鮮煎餅,義大利麵,烤鴨和蘑菇濃湯,飽到想吐一直講廢話。隔天醒得太晚,什麼電影的也別想了,吃昨晚剩下的義大利麵和國王派,縮在沙發上看一百零一遍的鬼影行動。

到公司後又吃了最後的部門聚餐。一切都不可逆的大事抵定了。
就是換了新的工作,截然不同的上班時間。東哥說:你們終於可以看到太陽了。是啊。舊生活,新作息。也不是第一天工作了,我其實是睜大眼睛去看著這些撕扯;有人靠邊站,有人消極,有人慌張有人拒絕。至於我,討厭的是這中間的不確定感,那種任人擺佈的狀態。我想這或許就是「吃人頭路」這下面的那張臉。

以此致工作,「因為凡是不能讓人懷著熱情(Leidenschaft)去從事的事,就人作為人來說,都是不值得的事。」宥勳引的韋伯這句話,說是學術,其實多麼適合形容工作。我想懷抱著熱情去作一切的一切。像聰威講「我喜歡作雜誌」時發亮的眼睛;像宥勳興高采烈講述一堂課時的表情;像好青年聽了李赫一整個晚上的轟炸,回來有種知識爆炸之感,一直開心講個沒完到睡不著覺。

我無法切開自己。我想要這樣子的去活。

2013年12月7日 星期六

腐女的品格:讓我們成家吧


愛上一個和自己同性別的人,繼而結婚、組織家庭,這件事有錯嗎?生而為人,這該是最基本的權利。但很遺憾的,目前許多國家包括台灣、日本,都還沒有通過容許同性結婚的法令,仍然有些人認為同性戀是不潔的、是罪惡、是一種疾病相愛沒有錯,但對同志而言,連和親友坦承「愛的對象」都是件困難的事。

或許這議題太過龐大,即使日本BL漫畫已自成一個新興族群,也多是專注在兩人間的肉體關係、愛恨糾葛,鮮有探出頭去,思索「同性愛」和周遭事物關係的,BL的世界不屬於男同志,而是腐女們的小花園;在這座花園裏,女性被徹底抹消,這個地表上只有男人,也只愛男人,路上走的都是一盤盤好菜,等著誰來端走,這些俊美的男人是玻璃雕像,活在一個凝固的戀愛空間裏,不講過去,不論以後。是的,這裏沒有歧視,沒有偏見,但也沒有未來。

當「腐」成為漫畫裡唯一的賣點,無形中也給出了限制,可喜的是仍有例外:吉永史在漫畫《西洋骨董洋子店》裡同樣運用了這元素,被稱為「魔性同性戀」的蛋糕師傅處處留情,卻遇上中學時令他心動的男人;痴迷蛋糕的拳擊手,為了拜師連上床也甘願;店長更有個高大羞澀的童年玩伴,會在他半夜驚醒時遞上一杯熱可可。從BL漫畫起家的吉永史,深知腐女們的喜好,光是在一家蛋糕店裏放進這四個花樣男子,就已經是件賞心悅目的事了





(漫畫《西洋骨董洋子店》日韓皆有改編,以韓版電影較為接近原本劇情;日劇仍是經典,可惜基於普遍,把同志的橋段全拿掉,就真的只是賞心悅目了

但男男戀只是可口的表相,吉永史要解的,是這些男人心裡的結——無論是幼年曾被男人囚禁的店長,或中學時告白被拒,還被罵「噁心」的蛋糕師傅,他們的傷痛不單是愛的受挫,還是這個世界無情的,對待他們的方式,這其實也正是許多同志的處境,傷痛使他們的形象立體起來,不再只承載了腐女的想像,是有血有肉的真實個體。而這間西洋骨董洋子店,原本只是暫時的避風港,是逃避現實的城堡,卻在這群男人的「共同生活」下,成為他們貨真價實的「家」。



(圖/取自網站「好吐司」,亦有對此篇的解說)

這個「家」的概念,在新作「昨日的美食」裡一躍而成主題,或許可以視為吉永史展現了關注同志族群的企圖心,漫畫裡描繪了一對同志couple的生活,吃飯、買菜、工作交際,充滿大量、瑣碎的日常細節;主角筧史郎不但是個生性小氣的Gay,還有點「恐同」,他不在職場出櫃,不敢跟伴侶在街上牽手,就連一起出去吃飯,都怕鄰座會覺得他們的對話太「Gay」了,這怕東怕西的個性無疑是笑點,但也袒露了身為同志的辛酸

以劇情來說,這部漫畫平淡到不可思議,沒有任何高潮迭起,更別提轟轟烈烈的愛情戲碼,但正是這種平淡,得以細膩的把同志的苦樂展現出來。於是筧史郎的男友會因為兩人能一齊在外頭看球賽,而開心得像個孩子;他的母親更花錢求神拜佛希望把他「矯正」過來,讓回老家成為筧史郎的惡夢;裡頭一對交往許久的情侶,還和他商量如何作「養子緣組」的手續,只因如果誰先過世,另一方並不具備法律上的「伴侶」身分。這些一般異性戀完全不需要困擾的事情,卻是他們日日要面對的難關。




愛不會只有一種形式,家庭也是。探討同志困境的文學作品並不少,但能這麼深入思索的漫畫卻非常少見。我在想,或許這是熱愛BL的吉永史,試著對這個族群所作出的一點回報吧,但這不只是腐女的品格,而是身在人間的我們,都應該要有的品格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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腐女的品格:二次元的愛


少女漫齡20年,BL漫齡10年,以這資歷要稱腐,我還不夠格。腐者,意指幻想「Boys'Love」男男愛的廣大同胞們,通常以女性為大宗。同樣來自日本的流行語,身為「腐女」顯然比「宅男」幸運的多,至少不會三天兩頭出現在電視新聞上;宅男女神、宅男求愛、宅男暴斃(咦)家中,電腦裡還播放著A片……這誤解可大了,真正的宅男對二次元以外的事物才沒興趣呢!但這詞原本就充滿誤解,「宅」脫胎自「御宅族」一詞,意指對ACG擁有強烈喜愛與專業知識的族群,在台灣流行後變成貶抑詞,專稱不愛出門只關在家裡上網的人為「宅宅」,對這事我倒沒什麼意見,畢竟這個社會處處都需要一個定義,便於指認自己或他人,好方便的一個「宅」字蓋下去,一人造孽,全天下的宅男宅女買單。




(圖/我的801女友,腐女子的使用說明書)

Boy's Love是少女的小花園,但將這份愛發揚光大的卻不是少女漫畫,而是Man到不行的少年漫畫,這其實非常合乎邏輯,Jump系的熱血主角們為了勇氣正義而戰,但世界和平不能只靠一個人,還得要有夥伴,於是同一個Team裡的人天天出生入死,你儂我儂也是非常合理的事;少女漫畫裡絞盡腦汁的巧遇相愛,少男漫畫裡只要把他們全丟上一條船就解決了,而為了襯托出主角的強大與高貴情操,自然也得創造出腹肌迷人的反派角色,專門來作對,說也奇怪,明明沒那意思,卻在往來間漸漸激發出化學作用……這種被稱為「萌」的特殊情愫,不正是愛嗎?

別小看腐女的愛,更別小看腐女的財力,一旦「萌」上了,除了人氣高漲,還會產出眾多的同人本以拉抬聲勢,這份激情更從二次元進階到三次元,許多真人電影或也引發無限遐想,當「腐」成為一種趨勢,卻也變成拉攏讀者的另類行銷,於是《火影忍者》的漩渦鳴人變成一個癡纏佐助的偏執狂;《網球王子》的不二與手塚則互放名為友情,實則曖昧的粉紅光波,更別提當紅的雷神索爾與洛基,福爾摩斯影集裡的夏洛克與華生了,那些對話、姿態彷彿都是對腐女們的展示。但可惜的是,所謂的「萌」來自一種挖掘的樂趣,當意圖太過明顯,有時反倒失了興味。

少年漫畫以友情包裝曖昧戲碼,有些少女漫畫則直接轉向BL題材,如因《夢幻遊戲》爆紅的漫畫家渡瀨悠宇,以大正時代為背景的同志愛漫畫《櫻狩》,描述一個因從小受到性侵而人格扭曲的少爺與侍從的戀愛故事,但畫慣少女漫畫的渡瀨悠宇顯然沒搞懂「Boy'sLove」是怎麼一回事,被少爺追求的侍從外貌秀麗,個性柔弱,和少爺一有身體接觸就大演內心戲,動不動忸怩臉紅;而看似纖細的少爺一發現侍從不願意接受自己的愛,便立刻壓倒他強行性,還威脅利誘,把他像個玩物似的關在家裡,更每隔幾頁就有性愛畫面,卻毫無任何愉悅感可言。這這這,BL漫畫不只是兩個男人上床就好,相處上更不該以普通的異性戀模式整套代換過來,把原本的女性位置改成男性就解決,角色可以陰柔可以嬌媚,但同志就是同志,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,不該將兩性的刻板印象加諸在他們身上。即使對「腐」充滿了愛,但搞不懂這一點,意圖開創新題材的渡瀨悠宇,終究也只剩下自我滿足的樂趣罷了。




進擊的抄襲


近期因為某文學獎極短篇被爆抄襲,原作者、評審、文壇大老、旁邊看戲的好事者都跳出來有話要說,鬧得沸沸揚揚,究竟抄襲該如何定義?道德上的,實質上的,一個好哏百轉千迴,到底是仿效還是致敬?誰都有一套說法。

這讓我忍不住想提提日本漫畫有趣的抄襲例子,有爭議的案例其實蠻常見,也多不乏名家,大抵是正因為是名家才會被爆出來吧。在文學上,能比較的是情節與敘事結構,再來則是文字細節;在漫畫裡則是技法與畫風,架構和世界觀,分鏡以及最重要的,故事的哏。如專職少年漫畫的矢吹健太朗,成名作《黑貓》被爆抄襲《獵人》,《神劍闖江湖》,《幽遊白書》等熱門漫畫,從分鏡、取角到劇情轉折都有強烈的既視感,像部硬要開上路的拼裝車,用的還都是大廠的骨架呢。但日本網友可不是好惹的,在網路上貼心列出了分鏡動作、故事梗概供參,一張張畫稿詳細比對,真是抄到昏天黑地無怨尤,也難怪《黑貓》被諷為「抄襲名作」,粉絲連想幫他找藉口開脫都難。


(以上是《黑貓》的其中一格)


(以上是《神劍闖江湖》的其中一格)


《黑貓》的抄襲罪證確鑿,沒什麼好談,但同樣被爆抄襲的少女漫畫家末次由紀,她的案例就比較值得玩味了。末次由紀的漫畫向來走清新路線,多是描述純純的校園戀愛,人與人之間的變化,以及少女的成長之路。她的畫風柔美,故事獨樹一格,是非常正統的少女漫路線。但2005年卻被指稱抄襲諸多作,書還被講談社下架停售,此事風波不小,末次由紀本人也發出道歉聲明並宣布停筆。

她抄襲的是什麼呢?是漫畫的構圖及分鏡,如幾場校園裡的籃球賽,就仿效了《灌籃高手》的構圖;她也「參考」了許多女星的寫真集,拿來作漫畫扉頁的構圖,網站上甚至將兩張圖片疊合,連光線角度都相同,是明顯的仿作但如果不兩兩比對,還真難看出來。如果說創意與故事是漫畫的血與肉,那構圖大概是較為淺層的皮毛,這和《黑貓》的抄襲案例有點不同,她構圖上挪用了他人的框架,內容仍是自己的創作,更讓人大嘆可惜。




(圖/取自PCGAMES網站)

或許我們就要問了,這樣的「抄襲」是成立的嗎?如果她是個新人,或許可以稱之為是畫技上的擬作吧,但身為一個出道許久的漫畫家,很遺憾的無法被認同那構圖即便再簡單,仍是別人看出去的角度,或許引她入了迷,忍不住借了一下詩人艾略特這麼說:「壞詩人用『借』的,好詩人用『偷』的。」偷是神乎其技的隱入作品,轉化出新路數;借則只是在別人的框框裡走,總有一天要還。

順道一提,矢吹健太朗繼《黑貓》之後,仍以《出包王女》列居人氣漫畫之一,裡頭更「移植」了前作中大受歡迎的女性角色,讓她換個名字重新登場,自己抄襲自己的作品,就沒有問題了吧把舊作如此吸乾抹淨,真可說是「資源回收」的最佳範例啊。





(前一張是《黑貓》,後一張則是土方最愛的《出包王女》)

至於末次由紀,她於2007年再度復出,2年後以新作《花牌情緣》奪得漫畫大賞,這結果想必是連她自己也始料未及的吧。這也顯出了兩位漫畫家的格調差異;抄襲是惡魔的技藝,最恐怖是會讓人食髓知味,最後真會沒有了自己。當創作者誤入歧途,要作的不是努力辯解,而是思考該如何克服魔,繼續畫下去到獻出心臟的地步吧。




末次由紀抄襲紀錄網站:http://cabin.jp/k55yuki/
矢吹健太朗抄襲紀錄網站:http://www.geocities.jp/uchiedaryou/




溫暖一點的怪談


這陣子嗜讀日本怪談,這民族對於恐怖的拿捏幾乎已到出神入化,值得敬佩。那恐怖不是鮮血淋漓,而是疑心生暗鬼,一種掐得你牢牢的氣氛,多是有個古早流傳下來的禁忌不能進入的森林、泛黃的符咒之類原本人鬼殊途,相安無事也就算了,偏偏總有小屁孩不聽勸,地獄無門硬要闖進來,這一闖,詛咒就來了,不只「加倍奉還」還要株連九族,小屁孩的家人親戚全遭殃,非得逃到廟裡,舉辦個什麼儀式方可化解。

少女漫畫和詛咒往往搭不上邊,但我卻忍不住要提,高屋奈月的漫畫《魔法水果籃》,講的是高中女生本田透和會「變身成動物」的草摩一族之間發生的故事,劇情溫馨,人物美形,乍讀之下非常討喜,卻是一個關於詛咒的故事只是她用的詛咒可愛些,是台灣人非常熟悉的十二生肖;從前從前,有個寂寞的神和十二生肖相依為命,卻因忍受不了動物們陸續去世,便和牠們下了約定,不論轉世多少次,都要再一起開宴會喔!這約定降落人間,就成了草摩家代代相傳的詛咒,被十二生肖附身的孩子一被異性擁抱,就會變身成動物。





這詛咒,一開始我並沒有認真看待,只當作是漫畫裡吸引人的設定,一種慣常的搞笑,當本田透不小心撲到草摩家的男孩子身上,或他們為了躲避變身而和女生保持距離的動作,都有著類似的戲劇效果,在日常生活裡,那樣的「變身模式」反倒帶著輕巧的喜感。但當故事進行到中段,被貓附身的草摩夾,在本田透的面前被「強迫變身」時,這個故事像是終於拉下它可親的面具,朝讀者亮出一口獠牙,那「詛咒」的真面目現身。雨夜裡,本田透看見了原本熟識的男孩子蛻變為貓怪的瞬間,青綠色的眼珠閃著光芒。貓怪朝她撇了一眼,隨即轉身就逃,那醜陋的外皮底下,確實還藏著那男孩溫柔的心啊。她想追,卻被怪物身上的惡臭薰得反胃,嘩啦啦吐了一地。







在少女漫畫裡,像本田透這樣的女主角往往被稱作「聖女」,這名詞其實是帶點貶意的,有點像《火影忍者》裡鳴人的「相信我之術」,原本沉重的往事一遇上聖女,可能只是說了幾句話,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大道理或舉動,「黑暗的過去」就三兩下被解開了,那一開始的糾結,根本就只是故弄玄虛嘛!身為讀者,難免對這種拖戲感到不耐煩。但當草摩家的人成群結隊,陸續對本田透訴說自己的內心時,我忍不住想,是不是我們也需要一個聖女出現,是不是也寄望誰毫無條件的包容?那樣的善良太難得,只能在幻想裡找尋。少女漫畫之必要性,某種程度是為現實的匱乏找一個容身處。

漫畫裡用了極大的篇幅,去描繪草摩家的孩子受到監視的過程,「變成動物」看似喜感,但其實可將這看作是疾病纏身,是一輩子跟在肩頭的陰影。作者高屋奈月顯然有意深入探討,如果怪物就在你面前,是迴避還是面對?




於是當本田透追上前,帶著滿身髒汙抱住貓怪時說,「我好怕,可是我不能讓你走。」這麼一句簡單的話喚回了草摩夾的心智,「害怕也沒有關係,只要看著我就好。」好聽話人人都會說,但那「詛咒」其實深埋在心裡,承認自己的膽怯仍能伸開雙臂,才是破解它的唯一方式吧。說穿了,這漫畫其實也算是部日本怪談,只是托了「聖女」的福,成為怪物與人之間的平衡點,才讓這個世界稍稍溫暖起來。




2013年11月18日 星期一

我同學ㄟ


吳念真是我爸同學。

這話聽起來,的確有點往自個臉上貼金的味道,因此只能關起門講。一家四口吃飯,手裏遙控器亂轉,見了廣告,他筷子一舉:「他我同學ㄟ!」這是我爸。「聽到會背了啦!」這是我媽。至於我和我妹,只得乖乖把那支廣告看完。我不懂台語,吳念真的口白再「感心」,也只有「聽無」二字可回應。有過那麼一段日子,大概是社會太需要誰來內心喊話了吧,曝光率特高。我爸心情好時就來上一段:「我們高中同學ㄟ,他就坐我隔壁」「他叫我阿海,我喊他阿欽啊!」「阿欽他本名啦你知否!」我哪會知啊。偶爾要逗他,便和我妹一搭一唱,廣告剛播就看誰搶先:「是同學ㄟ!」「同學來了!」別亂叫啦。我爸佯裝生氣:亂認同學ㄟ你們!無數個樂此不彼的日子,我們都坐在吳念真的隔壁。

這是好的時候,而壞的時候,話都直著走。我妹有次大概膩了,就衝出那句:「你同學上電視那你在幹嘛。」漫不經心的挑釁。我爸罕見的沒罵人,卻也沒答腔,我媽伸手把電視給關了:「吃飯別不專心!」鬆一口氣。
  
他沒有幹嘛,他在當我爸。房裏偷偷查閱吳念真的資料,1952年出生於台北縣瑞芳鎮,是同鄉。快速心算一下,哇,也60了耶。我只顧吃驚,沒想拿了吳念真的年份來算自己爸爸歲數,有種長年的尷尬橫在眼前。你們好不熟喔。又是一句直著走的話,我搖搖頭避過了,寧可留在房間裏Google,查到最新的舞台劇,便密謀全家要帶他去看,「搞不好會同學相見耶!」說得激昂萬分,但他不樂意了,板著臉走掉:「有什麼好看的。」
  
有什麼好看的,但他天天都在電視上看。來自瑞芳的兩個孩子排排坐,一個手肘的距離是不同的人生路。那個沒什麼好看的,其實是他自己。
  
但我卻夢見了,像是闖進了廣告時間,我把手機交給吳念真,他就在我面前和另一端的我爸用台語大聲聊起天來,「阿海啊,我阿欽啦」聽到的瞬間就明白是夢,同時恨自己不知道更多的細節以支撐這個場景。我們真的太不熟了啊,我哭到抬不起頭來。我夢見了他不敢做的夢。我絕對不要告訴他。
  
吳念真的同學,李安的同學,王建民的同學……那些許許多多的同學們啊,會像我爸一樣嗎?孤身一人的小鎮少年,家貧失親,沒唸多少書,早就認清再沒有向誰示弱的權利。隨著年紀增長,那認知逐漸轉為一種身分上的固執,不肯踰越的脾氣。這樣一個沒有朋友,日夜工作的人,在電視上看見了年少的同學,忽然湧起非常懷念的感覺……連自己妻女都不能明白,光陰的故事。那一聲「我同學ㄟ」是他們按捺不住的寂寞,忘記了自卑或驕傲,悄悄朝世界伸出的手。


2013年10月31日 星期四

如果生活是一堂課


盧廣仲唱想要的生活有一百種,但能寫下來的只有一種,走過的路、說過的話、愛過的人,狗派或貓派或兩者都不,這周的我閱讀上周的自己,每每竟有新鮮感,像研究濕地上的腳印,是左還是右?一開始汲汲營營,連多年小事也拿出來翻案,試圖比平常更用力的看,大喜或大悲,以為多起伏些就多點感觸,或者培養一種習慣,值得寫下來的那種,但後來看見的都是懷疑。生活到底是地獄還是遊樂場?這些那些,句子都幫我記得。

但生活不是空話一場,是拳拳到肉的,是窮了會急餓了會痛的,是房子拆完還要被自殺,是22k還說年輕人不肯吃苦,是整個島上的人都夢想當公務員;以前要我們好好讀書將來成大器,現在說鬼島不能待了有辦法的人「塊陶啊」,所有憤怒只能藉日劇熱潮說句加倍奉還,奉還個屁,有人替你丟鞋還被呼籲要「理性溝通」呢,民主時代我們不能,更有禮貌一點嗎?是廖偉棠的詩句:「我們寫,寫不過生活。」如今日日都在驗證這句話,有時我覺得非常絕望,寫有什麼用呢?當現實凌駕虛構,一切彷彿只是自我的徒勞。有時又覺得還好有寫,至少我還能懷疑這個世界而不背過身。


好青年


我叫他好青年。

用這麼一個正面的詞形容自己戀人,大有一種諂媚感,但那好不是予取予求的好,不是無限包容的好,那好是健康的,起先,是生活。剛在一起時因為工作,我作息情緒皆混亂如爛泥,每天都得把自己從憂鬱中拔起來,才能整潔如常的走進辦公大樓。禮拜六他來我這裡,單人衛浴的小套房,時間擦去界線,假日裡我睡掉十幾個小時,他收拾屋子,跪在地上擦地板,繞過我伸手撿拾床上的書,生活被重新歸位。這不是潔癖,我醒來時很驚慌,這麼乾淨,要是我又弄亂了怎麼辦?我的手啊腳都那麼髒。他只說,我再擦就好了。

他說,再。被納進一段關係裡原來這麼容易,長久以來我站在事物的背面,用最尖酸的心去想人,用卑微的姿態去愛人,樂於把自己放在一個尖點上,等待跌落,換得一個耍賴傷心的位置,要人安慰。他把我拉起來,告訴我這是陪伴,這是信任,這才叫作在一起。他的愛是一種良好的習慣,只要我伸出手來,就是我的。

他常說:「我並沒有那麼好。」那是謙虛。相反的,他並不了解我的壞;那樣的不理解,像凹洞似深深下陷到足以盛裝住那份好,畢竟兩個善良的人在一起,那好也就不那麼珍貴了吧。我看著他,忽然很感謝,很感謝。

家庭寫真


在我的九零年代裏,照片就是照片,一疊4x6裝進塑膠套,光線僵白、人物模糊,無人會費力去調什麼景深色澤;捕捉的不是美感,而是單純的把這個人、那個人,全抓進那一塊小框框裡,啪的一聲貼平了。來,笑一個。

翻看家庭相簿,妹妹小時候的照片特少,「因為那時窮啊。」貧窮的歲月裡,他們忙著生活而不是記錄,那空白成為一個標誌。對一個極少出遊的家庭來說,擁有一臺相機是奢侈,拍照則是大事,聚餐裡如哪個人帶了來,為求節約,必定喝令所有人正襟危坐,全給塞進一張熱烘烘的全家福裡;至於獨照,是嬰兒或長輩才有的待遇了。照片則在下次聚會傳著看,我爸我媽瞇著眼睛,端詳許久後說:「拍得很好。」──這個「好」指的是所有人的臉都清清楚楚,美醜與否什麼的,沒空理會啦。那的確是「真」了。

我媽對拍照很敏感,相機一舉她就罵浪費,有什麼好拍啦!顯然也是那時留下來的習慣。為此我非常感謝數位相機,那「虛」的影像提供了一種餘裕,可以置換、刪除、大量複製……在那樣「拍完就刪掉」的引誘裡,她終於願意讓我拍,從原本的故坐姿態,到吐舌皺眉、大笑亂晃的。那不被保留的快樂太自在,她三八兮兮的轉個圈,忽然就牽起我爸的手。

2013年10月17日 星期四

夜路





最近天冷,越晚越凍;我不怕走夜路回家,不怕背後有鬼有砂石車,我只害怕我正走在一條沒有價值的路上。


2013年10月11日 星期五

Red team



美國影集《The Newsroom》裡,新聞團隊遇上一個牽涉美軍的大醜聞,編輯室一群人遲遲無法確認此事真偽,播出與否。提案人耐不住性子,要求徵詢不知情的主播,女製片人拒絕了:「我要他來當這次的Red team」聽到這,提案人激動的跳起來:「那表示妳認真了是吧!」

Red team認真的時候就要建一組紅隊,專門用來反對你的,不懂內情,不念舊惡,一種旁觀者清的概念。從本以為理得很很好的毛線裡找出破綻,挑出來看看這是什麼?一挑,就完了。無可辯駁,簡直想倒在地上耍賴,要擱下那種「都已經努力到現在了」的心情,真難。

要找到Red team不容易,可以是一群人,一個小圈子,但這往往流為酒肉朋友之林,吃飽喝足,誰有辦法說什麼難聽話?是了,實話傷人,但可貴,最重要的是信任,作人容易掩耳盜鈴,便讓敗在自己這關的,給他們接手。於是那通常是一個人,或不只一個人,分散各地,我像告解似的去找他們,密室相談,偶爾激動到要吵起來,但離開的時候不抱惡意,整個人像被剖空洗淨。已經不是求摸頭討糖吃的年紀,有人願意作你的Red team,要珍惜。當我想認真面對世界的時候,就去找他們。

如果一個吻並不是惡作劇


愛的典型有很多種,少女漫畫裏最常見的,莫過於一種「糊里糊塗愛上你」的方式了;不知道為什麼就愛上他,不管怎樣就非他莫屬,這愛情裏沒有半點猶豫,沒有煞車器,妄論適不適合,真不真心,像頭蠻牛遇上紅布就埋頭苦衝似的,那紅布後頭是一浪漫電影或恐怖故事,其實沒人知道。

這樣的人讓我很害怕,但更讓我害怕的是,那份愛之所以橫衝直撞,是不是一旦停下來思考就會完蛋?多田薰的漫畫《惡作劇之吻》裡的相原琴子就是這樣,她天性蠢笨,卻有顆善良的心(這大概是所有漫畫女主角的基本配備),癡戀天才高中生入江直樹,對方卻不將她當一回事,非常老梗。漫畫1996年翻拍成日劇,卻意外在台灣大受歡迎,連帶捧紅男主角柏原崇,繼而推出由林依晨主演的台版,之後還有韓版2013日本再推出新版日劇,橫跨了這麼大的時間幅度,仍獲好評。老梗不愧是老梗,換了一批青春偶像,照樣風靡千萬少女心。



這漫畫要看的是追愛的過程,是相原琴子即使被嘲諷唾棄,受盡挫折,也奮力要愛入江的心情,如果我是她朋友,一定先打個巴掌叫她冷靜下來。問題在於,冷若冰霜,整天頂著一張死人臉走來走去的入江,究竟是什麼時候愛上琴子的呢?那或許可以推到一次吵架,一句氣話,在「不愛我?妳試試看呀」的情境裡,他就忽然吻了琴子。


所有讀者都知道那一個吻並不是惡作劇,是愛情的開端;但對入江來說,卻是一次不小心的示弱,這個吻洩漏了他的恐懼,高材生禁不起這種試探,整理自己,很快的又把她推開了。於是整部漫畫就處在這種「推拉」的過程裏,搞得琴子暈頭轉向,入江用這種方式去挑戰一個愛他的人,恐怖的是,對方不以為意。琴子的愛像一個大口袋,完整包覆了入江的彆扭,讓他慢慢找回完整的自己,那不輕易示人的喜怒哀樂。我們看見了入江的變化,但看不見琴子,她明明是最激動的那一個,是聽到入江的任何一件事就跳起來的女孩,世界只繞著他轉,卻找不出一個愛的緣由,當愛沒有邊緣,也失去了實感。

這大概就是我始終無法喜歡這部漫畫的原因,琴子在橫衝直撞的愛情底下,活成了五官平板的人,包藏在那些高昂情緒裡的,其實是一個空心。她是本身不發光的月亮,成了太陽的影子。


(日劇世代交替,小迷妹長大後還是個迷妹)

隨著多田薰的病逝,這部漫畫並沒有結局,但並不減讀者的熱愛;而當時被譽為「世紀末最後一個美少年」的柏原崇,也因為身體狀況漸漸從演藝圈淡出,在時間的淘洗下,他們的姿態畢竟還是被記憶下來了,就停在那裏。

我想起另一場惡作劇,同樣是由柏原崇飾演,電影《情書》裏靦腆的男孩藤井樹,他在許多冷僻圖書的借書卡上寫上自己的名字,得意的秀給當時暗戀的女孩看,和他同名的那個女孩當時只覺無聊,長大後才恍然那是個告白,而藤井樹早已在遙遠的山裡死去了。他也是一個影子,屬於往事的,時間讓情感積累了厚度,夾在書本的背面,一點也不顯眼。如果一個吻並不是惡作劇,我喜歡以這樣的方式藏起來。



(寫了這麼多,其實只是想貼柏原崇的照片而已...)

2013年9月30日 星期一

熱天午後






熱天午後,晃蕩台南。
永遠放得不夠的假期,不斷想遠行的人生,就停在這裡。

2013年9月25日 星期三

女兒賊


簡媜寫過,母親曾毫無預警出現在她宿舍門口,端上一鍋豬腳當作「成年禮」,沒有手機的年代,光是想母親究竟等了多久,就令她愧疚又心疼。但換了我媽,恐怕連這點自責的時間都不給,往往人都在樓下了才打來,「就是要突襲妳!」見我一臉邋遢相,她很是得意,手裡提的不是豬腳,是衛生棉,「這超市都有賣啊!」我大叫。我媽早撲進門把床單被套全拆了下來,扔進洗衣機:「妳有記得買過嗎?」她說對了。

媽媽說的話都是對的。衛生棉下面壓了兩盒水果,切好冰過的,是爸爸的手藝,叉起一塊送入嘴裡,坐看我媽洗刷浴室。出門在外,真該配置一台鐘點媽咪,她連抹布拖鞋都自備了,邊刷邊嫌髒,「這樣誰敢娶妳?」以前人說女兒賊,講的是嫁出去的女兒掏空娘家,我連這身分也搆不上,充其量只是隻,沒斷奶的小賊吧,「給你們養啊!」我涼涼的說,我媽搖頭作昏倒狀:「妳爸說妳們都是賊包啦!」講的是我和我妹,另一隻留守的小賊。爸爸的話,嗯也是對的。

簡媜母親端來的是豬腳,我媽卻把她整個人都端來了,這絕對不是成年禮的好選擇。想到這,小賊決定要下樓買瓶可樂,等鐘點媽咪打掃完畢,就當個一天的乖女兒吧。

廚房裡的自我收拾學家





煩躁的時候就去做菜,剝除外皮,拍打蒜頭,苦瓜切得細細的再燙過,蔬菜用流動的水沖洗,伸出手指測量蘿蔔的耐性;煩躁的時候我做菜給自己吃,沒有人在背後追趕。

還在花蓮時去朋友打工的咖啡店,她要作杏仁瓦片,大家搶著幫忙攤麵糊,在盤子上壓出圓形;麵粉的溫度、杏仁的觸感,我們窩在咖啡館低矮的沙發裡,像一群在海邊堆沙堡的孩子,專注到忘記說話。過一會朋友從廚房裡走出來,略帶歉意的問很累吧?

「不會。」我說,好久沒這樣了,「腦袋空空的,很舒服。」

後來我不斷尋找那一種空,將頭暫時倚在一種專注的技藝裡,淺淺的托著,不去想曾經,不去管以後,只有當下。做菜是最接近的方法,我喜歡看料理漫畫,美食小說,常常覺得食譜是全天下最有用的工具書;一匙鹽,半杯米,再過個油,想變成什麼樣的形狀,就該有什麼步驟,食物誠實反映內心。從熱炒到義大利麵,從炸什錦到便當菜,見過的人除了驚訝外,還做出了「很賢慧」的評語,但他們其實一口也沒嘗過,也許我把排骨煮成石頭呢?這句話裡藏了對一個女性的傳統想像,值得按讚的生活美德;但很遺憾我沒有收拾一桌菜或一大家子的能力,站在熱烘烘的爐灶前,我只能收拾我自己。

永遠的夏季居民


死亡是漫長的告別,是一個巨大的謎語;對亡者獻哀,為生者撫慰,更是文學裏永恆的主題。面對至親的離開,我們不斷在心中告別,進行一場場的演練,但說到底,這都是生者的儀式,往往在告別之後才發現,自己的每一個動作、思考,生活的細節裡,他都在。不可能忘記的,往事的影子欺壓上來;你走出門去,陽光燦燦,笑語喧嘩,但你知道:你已是一個重新活過的人。

佐野未央子的漫畫《沒有你的樂園》便在這樣的基調裡展開故事,女主角十萌年幼喪父,和母親相依為命,她卻遺傳到攝影師父親熱愛自然的性格,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,馬奎斯有句話說得好:「這個世界太新,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,必須用手指頭去指。」對小女孩十萌而言,她正處在這樣日日指認,給予「世間的名字」的過程裡,生活是她的遊樂場,宇宙是她的玩具箱,她張著純淨的眼接納世界,給出定義。這是從小父親培養而成的眼界,也是留給她最重要的寶物。


花鳥蟲魚獸,以及所熱愛的人們,攝影師用相機捕捉一切,她則用眼睛按下快門,那被形容為「黑曜石」一般的眼神,隨著歲月推移,認真檢視當下生活的每一刻,漫畫中大量描繪十萌如何從一個小女孩長成青少女,歷經校園生活、K書、入學考、社團活動,當然也有少女的戀愛煩惱,以及最重要的,如何在數不盡的未來中選擇一生的志願?這些成長中必經的大小事,她都專注且珍惜的一一凝視,痛快感受,每一天都是新的練習。這種緊貼時間而行的生活樣貌,也讓這本其實並不算熱門的漫畫,泛著溫暖、療癒的光澤。

十萌的特別,絕大部分來自於突如其來的喪父,如母親所言:「沒有見到父親遺骸這件事,對女兒而言,讓他成了永遠的夏季居民。」夏季是屬於父親的,也讓她早早脫離小女孩的幼稚,不斷的在心裡反芻生與死的奧秘。這樣的十萌,愛上了有如兄長般陪伴身旁,父親的弟子一椰;說是兄長,繼承師父遺志的他,更像是父親一般的存在,一路看著她長大,在她與母親身邊組成新的家族關係。雖然十萌口裡說著「不需要兩個爸爸」,但她的確在一椰身上尋找父親,創造不曾有過的時光。



於是這場戀愛注定要夭折,一椰在十萌身上看見青春的美好,但也因此更加確定,自己早就是不再年輕的大人了,時間的河裡他只能望著,不能涉水而過。讓我們回到「沒有妳的樂園」這個其實非常詩意的書名,也是疑問──沒有妳之後,還是樂園嗎?

但當我們隨著情節推演,看見了十萌的喜怒哀樂,歡笑憂愁後,才赫然發現這是一架家庭攝影機,父親藉著一椰(以及讀者)的眼睛,捕捉了一個女孩從小到大的珍貴紀錄。最後一步,放手。





到了最後我們才發現,這根本是一場亡者的儀式,也是來自遠方的祝福。當女孩真正走出門,當夏季的回憶裡不再只有哀傷,當夏季的樂園沒有了妳之後,我才能放心離去。


2013年9月16日 星期一

怪咖的生存之道


棉被不折,衣服不換,頂著鳥窩頭的少女坐在垃圾堆裡彈鋼琴,彈的還是貝多芬的奏鳴曲,躺在屋裏的千秋真一看呆了,身體一動,碰倒了旁邊(不知放多久)的飲料罐,一群蒼蠅隨即大量湧出……誰說彈古典樂的女孩最有氣質?這樣「好優雅」跟「好噁心」的巨大反差,便是漫畫「交響情人夢」的基調,由漫畫家二之宮知子創造的超級怪咖少女「野田廢」,完美的向我們展示了古怪的最大值,此後無論她怎麼邋遢、胡鬧,飛撲亂滾亂咬,對心愛的學長死纏爛打,都只是小菜一碟罷了。她是這本漫畫的靈魂人物,絕對可以榮登漫畫史上最可愛的變態。





可愛的變態,二之宮知子似乎酷愛這類角色,舊作《綠色心情》說的是一個都市女孩愛上農家男孩的故事,一見鍾情之後決定寄居他家,卯足全勁把自己「嵌入」那個農家媳婦的位置,當然整部漫畫的笑點就在那過程裡,如何削除自己卻又頻頻碰壁,最後所有的洋相都出盡了,才被男孩一把抱住說不要勉……總之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。

但這角色像陶土似的被重新捏塑,就成了野田廢,一個窩在垃圾堆裡的「鋼琴宅」,不愛參賽也不出國深造,只是專注在自己的音樂小世界,一彈起琴來就沒日沒夜,她的夢想不是當音樂家而是幼稚園老師,她的熱情沒有任何目的性。



天才不應該只表演給自己看,太浪費了。受琴聲吸引的千秋真一把野田廢拉出門,帶著她去法國深造,走在「天才鋼琴家」應該走的道路上。但這是千秋理想的藍圖,不是野田廢的;音樂學校裡人人都是天才,每一天都跑在前頭,那是野田廢難以進入的世界,她無法和同學溝通、談心,教授還稱她「小嬰兒」,在個人主義色彩極重的這個國家,不把她當作一個成人看。

怪咖有自己通往世界的方式,野田廢第一次和千秋合奏、聽見他指揮的樂團演奏時,脫口而出的是:「我好想回家彈琴……」當她到了法國,聽見被譽為天才少女孫RUI的琴聲後,也作了同樣的事,說的卻是:「我沒法和她彈的一樣好!」怪咖之所以怪,是因為她毫無動搖的屬於自己,不是誰誰誰;當追趕成為一種義務而不是本能,完整的小世界被鑿了缺口,她忽然就失了力氣。





而這部漫畫要說的或許是,一個怪咖如何將自己「嵌入」世人所認定的天才邏輯裡,她必須出國比賽,登上各大媒體,辦發表會,讓世界看見她的才華,但話仍要重新說一次──那是千秋真一的人生,他愛上的也是垃圾堆裡的野田廢,不是光芒四射的孫RUI,該如何從這迷陣裡抽身,保有那純粹不移的古怪?

這是怪咖的回家作業,也是漫畫家二之宮知子的功力所在,試圖讓野田廢在通過他人的世界後,再次返還自己。而我最念念不忘的一幕,不是她終於穿上禮服,登上耀眼舞台,而是坐在音樂會的觀眾席裡,她雙眼晶亮,當他人的音樂直抵內心,倏然伸出手來,彈奏無人知曉的快樂。




營期


醒得早的時候都沒好事,有時是在嶺頭山莊的大通鋪、真理大學的女生宿舍,若要追溯到最早,該是在嘉義社口國小的教室裡;碎石地面冰涼,將桌椅搬開,睡袋一鋪,或坐或臥都隨你。我總睡不好,就著隔壁的鼾聲起落數天光,撐到不行了才朦朧睡去,夢都還沒開始作呢,就發覺身邊人窸窸窣窣全醒了,早晨像蛇一樣鑽進我們。我摀著嘴怕口氣難聞,舉手一看錶,天啊才五點半。

整個大學我都泡在這樣的營隊時光裡,大地遊戲、團康、營火舞,青春輪番替換上陣。身為隊輔,面對學員時我常常只有那幾招:假嗨、裝嗨,大家嗨起來!長久下來那成為我給人的第一印象,當然也有人不那麼作的。只是不把自己放在那樣的位置上,我便不知該怎麼掩飾。我是個只有一種表情的演員。

後來有人對我說:「我好難想像那樣的妳。」我說我也是。搞不懂怎會明明厭棄,又一頭栽進團體生活裡。但我非常喜歡營期時,從日常切出來的那幾天。與世隔絕,所有的紛亂裡只需專心做一件事,讓他們開心。總讓我想起初次上營時,一切都陌生有趣,圍著圈圈坐看營火搖曳,眼底流離;這個世界還太新,我捨不得用手去指。


理想中的剪髮店


來到一個新的小鎮,建立一種舊的習慣;深夜吃飯、清晨睡覺,走到一樓才想起該把門鎖好,沒有什麼想法的日子裡,馬齒徒長,頭髮也是。世界末日的前一天,我搭車去公館,對朋友推薦的設計師說:「請把我變成另一個人。」聽見他下刀的猶豫,喀擦喀擦,這會不會是個花了2000塊就無理取鬧的奧客?整個冬天我在那裡走來走去,捏著錢包,一間又一間的試。還沒來得及死心,末日就結束了。

於是走進了小鎮的剪髮店,200塊洗加剪,這個價格不會讓人再抱著什麼時尚夢,年輕媽媽坐鎮,揮手把小男孩趕開了;客人的座位是他的作業桌,那200塊大概就是他的學費,這樣一想,忽然覺得很值得。洗頭、沖水我都閉著眼睛,任剪子在我頭上流過,沒有人會問妳今天想怎麼樣,就是這樣。不再向她賣力描繪那個想像的自己,毫無期待的時候,忽然就睡著了。

或許我需要的是這樣一間店,時時在裡頭修剪內心那是沒有薔薇的花店,翻店內的幾本時尚雜誌,看見2009年的田中美保對著2013的我微笑,我超前妳了耶。我說。喀擦喀擦,時間慢下來,在確定這裡沒辦法把我變成誰誰誰之後,便意外的擁有了我自己。


2013年9月5日 星期四

失明前我想練習的


一種練習,緊緊盯著白色牆面並追蹤幾撮黑影,那並非視線殘留,而是小小的金魚,在眼睛裏迴游。花了很長的時間只是看,看它什麼時候乏了,手指一捏便像取鏡片般揀出。想像中的乾淨很難抵達,髒也不是只髒現在,忍不住在眼前揮手,走開走開。金魚遂成飛蚊,自顧自的把世界咬下一口。

身為一個打從幼稚園起就近視的孩子,飛蚊症也只是意料中的事。搞笑漫畫裡有個形容叫作「眼鏡才是本體」,我就是它的菟絲花。翻閱兒時照片,夾在一大群光潔面孔中,我的臉不是臉,是近20年來的眼鏡進化史。偶爾從鏡框和臉的縫隙中望出去,像從峽谷裡看天空。半年一次的定期檢查,我坐進診間就問,我會瞎掉嗎。醫生不笑也不罵,只說:妳應該看遠一點。

我差點以為那是什麼人生忠告。但那只是一個眼科醫生最實際的建議,再多也沒有了。例如妳想換顆眼球嗎?我這裡有一批好便宜的。這也不是作不到嘛,看遠一點。回家路上我止不住的憂鬱,畢竟這檔事並不浪漫(誰想當我的眼啊),像自黑暗中起身,再抓不準事物的距離。愛人的輪廓、想望的遠方,世界的殘影,我又忍不住揮起手來,再見再見。


所有人都在結婚


終於到了一個所有人都在結婚的年紀,原本以為散漫的人際關係和過長的求學生涯,能助我逃過這一劫,但日子再遠也有個折返點,轉往規矩人生Y也栽進這劫數,她預定年底結婚,我笑說我的6600姊妹價終於可以包出去了,一旁的K鬧著問那我呢?「同志結婚當然一萬起跳啊。」我說,「你跟Levin湊一對好了省得我失血兩次。」K沒好氣的回,我們撞號啦。

但這一切都只是K的預言,他曾說長大了的啟示,就是這些異性戀女孩都將離自己而去。換了以前我一定拉著他的手說,怎麼會你還有我。但現在我不說了,承諾是紙作的戒指一吹就散。臉書上好幾個女孩抱著嬰兒嘻嘻的笑,發誓不嫁的、討厭小孩的、說以後老了就一起住的。她們都在餵奶唱歌,臉龐都還那麼稚氣,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們曾坐在同一間教室上課。

身體裡懷有的那枚指針,結婚、懷孕、生子,滴答滴答。我可以拒絕,但我不敢將那當作一個誓言。母親說她生下兩個女兒後,祖母唸她沒生男的,死後嘸人拜啦!非常Local的詛咒。偶爾我害怕K語氣裏的放棄,只得勾一勾手坐著聊天,是仍和Y廝混的時光。在這所有人都在結婚的日子裡,假裝那只是一個話題,而不是未來可能的某一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