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11月12日 星期五

臉書同學會



 請接受交友邀請。

 我不是不認識他們,光是看見他們的名字,就彷彿被重新召喚回那裡一般,就如我一直相信的,時間之中存在的兩個世界,一個是現在這個,懂得在適當的時候停頓、微笑,且無論如何都必需不斷前進的此刻。而另一個,則是有著透明窗戶的小學教室裡,場景如此鮮明且寫實,木製的桌椅稍微一動就會發出聲響,是不堪使用的那種,我坐在椅子上動也不敢動,即使周圍什麼人也沒有,我仍是獨自一人坐著,暗自將班上同學的姓名從一號唸到四十號,並在唸到自己時,刻意以冷靜且不帶感情的聲調帶過去,彷彿誰會發現那就是我似的。

 是的,我不需要再接受任何交友邀請,因為我早就在那間教室裡認識他們了,一個禮拜有整整五天都相處在同個空間,現在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,我曾經和外掃區的同學一起在走廊上奔跑,只為了看誰能先到達,下了課和當時要好的女同學玩交換貼紙的遊戲,放學時初戀的男孩會陪我走長長的路回家,那時我就已能感受到明明不順路,卻總有許多藉口讓他能在家門口和我說再見,那其中的意義了。但那幾乎可說是有期限的陪伴,小學畢業之後,我在國中的福利社裡遇見他,我們穿著同樣的制服,但有些什麼卻不同了,或許是班級、朋友以及話題,我看著他打開冰櫃取出一瓶牛奶準備結帳,沒有說任何一句話。

 我一直以為他以及我的所有國小同學,都該留在那間教室裡,他們不會長大,依然在下課時高聲喧嘩,為了怕被處罰而乖巧,該哭的時候大聲哭,該笑的時候就笑,在下課鈴響之前不得離開教室,包括十歲的我自己。

 往事漸漸逼近

 於是當我在臉書上看見他們的時候,幾乎無法相信那就是我的國小同學,彷彿錯置了終點的迷宮,我一一點開他們的臉書,反覆確認,那些曾經大聲叫喚過的名字,出現的卻是不那麼真實的長相,一邊發出:「這個人是某某某嗎?」的疑惑,一邊仍是接受了不斷傳送而來的交友邀請,是啊,我們原本就該是朋友。
 不可思議的事情就發生了,這當然有極大的原因歸功於臉書,Facebook,這無論如何都現代性十足的產物。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,那些曾同坐於小學教室的同學們會和我用即時訊息聊天,會互相在對方的塗鴉牆上留言,時間再度向我展示了它的巨大力量,那些科技根本不可能出現在我的國小回憶裡,那時我連電腦也沒有,上課要說悄悄話得傳紙條,和朋友在日記本上留言並互相交換,要看到對方的回覆得等第二天上學,沒有辦法從別人的暱稱中得知他最近在幹什麼,忙不忙碌或心情好不好?看著國小同學全擠在MSN聊天視窗裡說著話,竟有股難以言喻的荒謬感,他們是如何走了進來,在此刻,在這樣的時間裡?

 中間隔開我們的,是薄薄的時間感,回憶像膜一般把眼前的人包覆成熟悉的樣子,我總忍不住要急切的問:「你還記得誰誰誰做的事嗎?」、「某某某講的笑話我到現在還記得。」、「那個誰說過……」一個確認的動作,彷彿溫熱那些早已稀釋淡去的牛奶,姓名長相甚至學號都已經無法證明什麼,因此必須不斷的回憶,逼近名之過去的那條河,溯及即往,直到找到讓我們都認同的座標,才能夠放心確定,我們真的曾待在同一間教室裡。

 陷入沉默的對話框

 這個時候,我第二害怕的話就是:「我不記得了。」

 後來我和其中一個同學聊天,我們以前並不算要好,但也不是交惡的那種,此時也能熱烈聊著種種過往,他是那些積極籌辦同學會的人之一,幾乎所有人的通訊方式他都掌握了,聽說也已聯絡上老師,感覺一艘開往過去的豪華慢船就要啟航,他說自己只記得以前的營養午餐很難吃,但星期三總是加菜什麼的。

 我猶豫了一下,說:「我最記得的就是以前被誰誰誰欺負。」

 對話如我所料的停頓了,我安靜的等待視窗另一端猶豫的打字聲,像拋出一個深深沉入海底的錨,或聲納,不能說裡面沒有期待的成分,但也不能說全然是善良的,或許也有我不願意承認的惡意存在。

 他終於回話:「真的假的?那時她鬧你玩的吧。」

 不,不是。我忍不住急切起來,彷彿終於到了可以掀開簾幕的時候。難道你都沒發現嗎?不,應該說是你們,我的朋友,沒發現她總是對我大吼大叫,拿澆花的水故意往我鞋裡倒,排路隊時用手肘推擠我的事嗎?我聽見耳裡有海水拍擊的聲音,你們不是我,但怎麼可能沒看到?

 「妳現在跟她抗議,她可能也不記得了吧。」

 「但我發過誓,長大後可以再遇到的話就要掐死她喔。」

 這個小學同學,我現在正在交談的對象,我並不清楚他畢業之後的生活轉折,遇上了哪些人,又曾為什麼困境焦慮痛哭,如今是變成一個更好的人還是更壞的人了?這些我都不瞭解,之於我,他也應當是如此,身為一個殷殷期盼能辦成同學會的人,不歡迎任何不快樂的往事,是能被原諒的。

 「可是那都過去了啊。」他說。

 這就是我,最害怕的話。


 牆上一張張模糊的臉

 但同學啊,請不用擔心,我也不是那個當隔壁男生把手越過楚河漢界,就會大哭大鬧的女孩子了,早就明白所謂的邀請,並不代表真正邀請誰進門,面對面友好的吃頓飯或聊上些什麼。有時候這樣的動作,僅僅就只是伸出手來而已,在豪華慢船上的晚宴中,連溫度都不會留下。

 於是在握過每位同學的手之後,我也懂得靠往角落,讓自己成為你們牆上一張模糊的臉,並在陌生人來對我詢問那間教室裡的故事時,微笑的說:「對不起,我都不記得了。」


http://news.chinatimes.com/reading/0,5251,11051301x112010111200399,00.htm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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