陌生的孩子

人間副刊●神小風(20110308)


住在花蓮的時候，我常常醒在不明究底的夢裡。有時候是隔壁的小學鐘聲，這裡的環境毫無隔音可言，小學生們唱國歌的聲音又遠又近，彷彿腳踏在沙地那樣的深深埋住我，緩慢陷落的歌聲，然後我在那樣的夢裡清醒。

隔壁除了小學之外，還有普通的住家。這條街上除了為了出租給學生，而刻意打造的套房外，就屬一般住家最多了。有些人開了雜貨店或小餐館，整天坐在外頭聊天，也不怎麼起勁的望著街道度過下午，而住我家隔壁的，他們除了養孩子，還養狗養豬，一次我走到院子牽車，被刺鼻的臭味引得忍不住上下張望，牆另一端傳來咩咩的叫聲，天啊，他們居然還養了一頭羊。

羊是新養的，這點是無庸置疑的事實，因為在它來之前，我完全不知道羊居然會這麼吵，卡通裡的羊不是都很無害很溫馴的嗎？黑灰相間的一頭羊，它被綁在隔壁家門口，能踏步的圈子就那麼小，於是彷彿抗議似的每天咩咩叫，那是從最深最底層所發出的，拉滿了弓一般的聲音，最恐怖的是那具有規律與節奏性，國歌至少知道唱到什麼時候就該停了，羊可不管你這一套。

某次有個學長拿了書要來給我，下樓的時候發現他正蹲在門口看羊，像逗狗那樣跟牠玩，我站在門口遲疑著，猶豫著該不該走過去。最後他終於發現我，眼睛裡閃著光芒走過來：「你家旁邊是動物園耶。」

「是啊。」我不知道該說什麼：「他們還養豬喔，還有狗，關在那邊的籠子裡。」


動物園這種地方，大概就是偶爾心血來潮去一下，可能是約會、或者校外教學，那種可以一口氣容納許多人且提供話題的地方。遊客開心的來，大聲說著：「好可愛。」之後帶著相片回家，在那些液晶螢幕裡面都是美好的，沒有任何氣味或吵鬧，接著下個禮拜就忘記它們。

沒有人需要住在動物園旁邊。

但那的確給了我某些暗示，暗示自己是否該以某種方式融入他們之中，住在台北的時候我習慣獨自行動，那裡也多麼適合像我這樣的人生活，居住、走路、買東西找錢、搭車，所有行動被容許在最小限度的交談裡，只要我願意，甚至可以不跟任何人講話，不被任何事情所影響，就像安靜的鐵軌那樣，朝該去的地方逐步推進，越過我是危險的。

而在這裡，時間被放得很輕很緩，生活的空隙大到無法忽視身旁的所有事物。隔壁的孩子們每天下午都在街上玩，皮膚很黑，講著我聽不懂的話，在那條其實並不算寬廣的街道上奔跑，遇上了便會偷偷看我。　

好吧，於是我把車速放緩，腳踏車的後座是空的，我們沒有任何交談，兩個孩子中看起來比較小的那個，便毫不遲疑的朝我撲了上去。

那是極為溫暖的，弱小而單薄的手掌環住腰際，一種無端的信賴，簡直把整個身體都交付出去了。我載著那孩子溜了幾圈，心裡納悶著怎麼會這麼不怕生呢？車子在轉彎處流暢的滑過，他在後座咯咯的笑起來，把我抱得更緊，臉就貼在後背上，那個瞬間，我心裡也閃動著某種錯覺，可以這樣笑著不斷的騎下去，我和這個陌生的孩子，繼續穿過無人的巷弄，騎過田野，讓雜草打磨腳踏車的輪胎，他笑我也笑，我們都是孩子。

終究我還是把車騎回家門口，另一個較大的孩子早已等在那裡，我停車讓身後的那個孩子下來，快樂的午後時光結束了，是各自回家的時間，我牽過車，推開自己家的大門。

那個孩子，剛剛和我一起的孩子忽然走進來，可能以為剛剛已經玩耍過了，所以現在該是到彼此家拜訪的時候了吧。像是走失的動物般緊跟著我，露出和善的笑容，我緊張起來拼命搖手，他反而更不能理解了。

「我們剛才……不是玩得很愉快嗎？」

這大概就是他心中的OS了吧。露出黑黑的牙齒對我笑，剛剛吹了風，鼻涕也跟著從一邊的鼻孔中慢慢滴下來。我狼狽的望著他，心裡開始後悔自己剛剛放得太開，現在不知該怎麼用適當的詞彙跟這孩子解釋，跟他說其實你誤會了，我並沒有要跟你當朋友的意思，只是一時興起，陪你玩了一下而已。懂嗎，現在已經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了，我舉起手來說掰掰，那就是真的掰掰，再見。
我們應該有距離的，你怎麼不懂呢？


在我終於擺脫那孩子，得以安然脫身回到家裡之後，我才發現衣襬上有股味道，細細的透著水漬，天啊，那孩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把口水也滴下來了。我把衣服換下來，拎了洗衣精就到陽台去，彷彿多遲一秒會更髒污似的，扔了衣服倒洗衣精，飛快按下按鈕。

洗衣機發出令人安心的低鳴聲，我將手撐在機器邊緣，細密的振動傳進身體裡，知道再過六十分鐘或更短，一件乾淨如新的衣服就會回到我手裡。陽台的雨棚垂掛著，整條街的聲音都會經過這個地方，於是我又聽見那個孩子的聲音，他跳著，奔跑著，像是未曾被我拒絕那樣，又對誰露出黑色而友善的牙齒笑著。而我站在離他兩層樓高的地方，望著洗衣機上不斷倒數的時間，心裡想著：是啊沒辦法，我就是，就是這樣的人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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