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3月15日 星期二

動物們的世界地圖



【誠品】七年級站起來◎故事接龍

她想,一切都是從心理測驗開始的。

那是國中同學的定期小聚會,有男有女,從原本的連鎖咖啡館逐漸進階到高級飯店下午茶,隨著年齡開始調升價碼,在也沒有比這更能感覺到「時間感」這三個字的了。在更新完近況和八卦後,忽然陷入一種漫長的沉默狀態。許三三低頭咬著吸管,忍不住覺得這陣沉默應該來自於她。這是她第一次參與同學們的小聚會,他們彼此都很熟了,長久累積下來的友誼讓她像個外來者,彷彿不該出現在這裡。

等她回神過來時,大家已經在玩心理測驗了,忘記是誰先開始的,這種沒話找話講的行為實在很無趣,但坐她對面的高於夏卻一臉興致勃勃,她只好也傾身過去做做樣子。她從以前就喜歡高於夏,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暗戀實在太純真美好了,以致於跟每一個男友分手後許三三都會想到他,那個總是領著全班作怪替老師慶生的人氣王,現在他離她不到一公尺,她面帶微笑,不想讓他覺得自己到了二十五歲還這麼不合群。

想像一個場景:你/妳正在流浪,身邊帶了五隻動物,老虎、羊、豬、猴子、馬。由於旅途遙遠,必須把這些動物依序丟掉,請問你/妳會丟的順序是?

後來許三三想,她一直回答不出順序的原因,不在於喜不喜歡這些動物,而是她根本無法想像一個流浪的場景,「就隨便想一個嘛!」同學起鬨著說,但地點怎麼能隨便?如果要去叢林就得把老虎留到最後,寒冷的地方帶著羊才安心,身為一個月薪兩萬二的OL,想像流浪這件事未免太過奢侈。沒有答案的問題永遠交不了卷,出這個心理測驗的男同學,在聚會過後一個月死了。

告別式那天下著雨,許三三穿上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,黑色的棉質袖口不斷摩擦著手臂,令她有種輕微的幸福感。死掉的男同學和高於夏似乎很要好,說不定也會來,她抱著這樣的期待站在人群裡,望著遺照裡那個認不太出來的臉孔。

但高於夏並沒有出現,葬禮都已經結束了,她再度看到他是在臉書的塗鴉牆上,一張用手機傳送的自拍照,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說明,背景模糊看不出來他人在哪裡,但才剛貼上去幾分鐘就有24個人說讚,她遲疑著不知自己要不要跟著按:「但,讚在哪裡?」照片名稱是:三十歲前的流浪。

一切都是從心理測驗開始的。

她下載了那張照片,把解析度放到最大,努力的想分辨高於夏究竟去了哪裡,是柬埔寨還是肯亞?她從書架上找出世界地圖,一定要是個浪漫又原始的地方,到處都有便利商店的地方就不需要流浪了。不知道他丟下動物的順序會是什麼呢,如果她也能跟他去就好了,至少地點不用自己決定。許三三凝視著照片,忽然又想起那個下著雨的告別式,她撐著傘不斷往後看,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再待下去,雨把世界滴成斷斷續續的倒影,她眼巴巴的望著望到眼睛發痛,彷彿下一秒高於夏就要走進來了。

就在那個瞬間,她決定要把猴子留到最後,什麼馬啊豬啊老虎啊都不重要,猴子會聽她說話,說不定還可以彼此溝通,她多麼需要那樣的一個人,能夠跟著一起去流浪的人,喝同個水壺裡的水,唱同一首歌,吵架、發怒和胡鬧。許三三再度登入臉書,在那張照片底下留了言,有這玩意真是太方便了,可以自由透露自己在哪裡、在做些什麼事,隨意張貼一條訊息告訴全部人「我在流浪喔」,卻不給任何解釋:「沒有目的才叫流浪啊。」她一邊打字一邊喃喃自語,想像著高於夏看到她時的驚訝表情,那是活了二十五年,從小在城市裡長大的許三三,腦中終於構築起來對於「流浪」這個字眼的樣貌。她按下送出鍵,並且同時記起,那個死去男同學對她說過的話。

【二】

如果是這傢伙的話,一定會把豬留到最後的吧。

「豬代表財富。」這是他說過的,呼嚕呼嚕,把自己守得牢牢,就跟他一樣把人吃乾抹淨了便逃之夭夭,自私自利,每個人都一樣。當中村葵子,不,是楊葵華看著半開的大門,連拴子都忘了掛回去,暗自揣想他到底有多麼匆忙逃離這裏,腳印把外面那塊地踩得髒兮兮,才剛種下去的菜苗。幾個罐頭掉在門柱旁,她緩慢蹲地撿起,長年的腰痛讓她在作這些動作時格外吃力,氣喘吁吁。罐頭來自家裡廚房,這死囝仔連存糧都翻出來了,還有什麼?半條吐司、蕃茄、中秋剩下的半盒糕餅,她捨不得吃一直才在冰箱底。楊葵華一邊清點一邊低聲咒罵,卻忍不住分心想起他說過的那個故事。

她是在公路旁撿到他的,那天太陽很毒,楊葵華照例騎了那台破車要往田裡去,他就躺在公路圍欄邊,連那台破爛腳踏車一起,頭斜斜的枕著背包外套,還知道要躲在陰涼處擋太陽,那麼大個人了,隨地亂躺像什麼樣,也不怕被車撞。

她撿過很多零碎東西回家,這裡靠近大學,台灣學生浪費成性最愛隨地丟東西,一點教養也沒有,在日本可沒人這樣做的。他們丟楊葵華就撿,偶爾也會撈到寶,可從沒想過會撿個男孩回家,這傢伙八成是沿著台十一騎過來的,她摸摸他的身子骨,挺健壯,好手好腳,楊葵華心裡頓時像什麼被擦亮似的,啊是了,這傢伙,就跟那些她看過的男男女女一樣,從田裡望過去,他們總戴著扁形安全帽和護目鏡,一身稀奇古怪的服裝繃得緊緊,奮力踩著踏板穿越台十一線往前頭去,從山裡來或海邊她管不著,看久了也明白,這些不怕死的在流浪啊。

他要楊葵華叫他阿夏。

阿夏阿夏,他睡得很多,像是要把旅途上的那幾天疲憊給睡回來似的,她還特地把家裡那台破舊冷氣打開了,平日她從來不吹,省電。但年輕人耐不住熱,想想自己以前也是,有一股熟悉感從心底升起,得好努力才能按奈住。阿夏吃得也多,滿滿一大碗飯三兩下就空,楊葵華索性把小電鍋搬來桌旁,她平常一個人過,半杯米都還吃不完要留隔夜。她替阿夏添飯,又開了幾罐麵筋菜瓜,還有剛採收下來的小白菜待下鍋,這些瑣事她作來竟覺充實無比,彷彿回到了還是中村葵子的時候,為某個人洗碗添飯,不再是每日下田的老太婆。

阿夏話不多,但人倒也是善良踏實的,不是只知道吃飯睡覺,見廁所燈泡快壞了便修,紗窗該補便補免得蚊蟲侵入,見她行動不便就搶在前頭幫忙,這些楊葵華都看在眼裡,如果自己有兒孫大概也會如此乖巧,她以為自己沒那個命,年輕時抽菸吸毒早搞壞了身子,一個子兒都生不出來,母親如果知道一定會說是報應,呸,誰知道命運讓她再回來台灣,彷彿可憐她似的又撿到一個寶,病了有人照顧,死了有人送終。楊葵華美美的想著,絕對不讓阿夏再度出發,她藏好他的背包外套,還偷放了腳踏車輪胎的氣,流浪的終點就是這裡。

就是前一晚,她想阿夏早有預謀,才那麼迂迴的跟她說了那個故事,嚴格說來那根本不算故事,而是問題。五隻動物依序丟掉要先丟哪一隻?把哪一隻留到最後?「每一隻動物都代表了意義。」阿夏說,楊葵華驚慌起來,他是在測試她嗎?她多麼害怕自己的秘密被發現,於是搖搖頭:「分かりません!(我不知道)」她什麼都不知道。

阿夏淡淡的說:「婆婆,這只是個無聊遊戲不用太認真。」

那句話不像是對她講的,倒像是對他自己說。楊葵華站在門外張望了許久,直到確定什麼影子都看不到了之後,才不甘願的走進屋裡。阿夏阿夏,多麼年輕的孩子,一定連三十歲都不到吧,她回想自己的年輕模樣卻實在太過遙遠,如果是她同樣也會作一樣的選擇,畢竟三十歲以前的出走,叫流浪。過了三十歲以後啊,就不過只是逃亡了。


【三】

他們坐在窗邊,光線微微的透出來,忽然男孩說話了,那張臉無論如何就是黑白分明的:「妳果然會最後丟猴子啊。」

許三三驚醒,頭歪在座位扶手上好半天抬不起來,她感到脖子一陣酸麻,莒光號果然不是給人坐的,全身都擠在狹小空間裡不疼也難。她試圖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,車廂裡其他的人都睡著了,許三三坐直身子,轉過頭,雖然車窗卡住了,只勉強開條小縫,她卻感覺風正從海上吹過來。

高於夏既不在肯亞也不在陌生的國度,不應該用世界地圖去搜索他。許三三把照片放上問板,沒過幾個小時就得到答案了,這世界上比她眼尖的傢伙有這麼多:「是南方澳。」她默念,自己所在的島與便成為整個世界,原來他還沒有離開這裡啊,那海岸和漁港美得不像台灣,她對自己以為那在國外的想法感到汗顏。臉書上不只有那張照片,接二連三貼出新的,她感覺自己就算坐在家裡也彷彿跟著他似的,沿著那行進路線逐漸往下走,在地圖上用紅筆標註成為一條銀河,羅東、頭城老街、新城、接著在進入花蓮的時候停住不動了,更新照片是有規律的,許三三像是從旅程中被硬生生扯出來,迷了路不知該怎麼辦。

她想,該是出發的時候了。

不要再只是坐在電腦前追蹤或是給一個讚,她向公司請了三天假,戶頭裡還有錢,許三三找出家裡最大的背包,連車票都是現場買的,那麼近,從台北到花蓮最慢也不過四個小時,她刻意不讓自己有猶豫的時間,但還是有點膽怯的,買了慢吞吞的莒光號,每站都停,這樣還可以隨時反悔。

她真是恨死了自己這種溫吞個性。

事實上火車還沒出松山她就後悔了,開到福隆時簡直要好努力才抑止那份恐懼,把自己按在座位上不能動彈,她覺得自己下一秒就會彈起來往外衝,踏上月台出站,安穩的回到自己無風無雨的真實生活。

「妳果然會最後丟猴子啊。」

豬代表財富,猴子代表朋友,那個死去男孩(她如今仍然想不起他的名字)為什麼會說出那樣的話呢?許三三還陷在剛才的夢境中,是否早已看穿她是個害怕寂寞的人?「那你自己呢?」她記得自己為了轉移焦點而反問回去,高於夏原本望著他們的目光輕輕的偏了過去。

「我應該是羊吧,總是捨不得丟掉的。」男孩頭低低的說。

手機裡傳來簡訊,她打開,發現是大學朋友傳來的,簡單的兩個字「謝謝。」許三三想了好久才想起來,這朋友幾天前拜託她查找老照片,這對中文系出身的她自然不是什麼難事,國家圖書館像她第二個家,在一堆檔案裡尋找楊葵華的畢業紀念冊,好古老,她想起朋友那時候的眼神:「我要找到她。」,啪擦啪擦,她用手機拍下來傳送。

那封簡訊熱烘烘的,她握在手裡忽然覺得不害怕了,謝謝。朋友是不是現在也在旅途上,正在尋找那個叫楊葵華的女性呢?一定啊一定,雖然目的不同但他們都在各自的路上,等她找到高於夏時也要說這兩個字,「謝謝。」謝謝你讓我來這裡,謝謝你讓我有到這裡來的勇氣,你知道嗎?我是被你丟下的動物,現在我自己按照地圖來找你了。我要踏上你走過的土地,呼吸陌生的空氣,如果路沒有了怎麼辦?那就讓我走新的路吧,走出了你以外的國度,那才真正是屬於動物們的流浪了。

【四】

腳踏車的踏板,踩久了就不只是踏板,而是海綿,一踩就陷下去了,把腳底緊緊包覆住。讓兩條腿那樣拼命的踩啊踩,轉啊轉,配樂是齒輪咖咖作響的聲音,只要一直踩下去就不會累,反過來說,只要一旦停下來,路就再也走不下去了。

這個道理,想必你我都再清楚不過吧。

而有更多的人生大道理,是在旅程中慢慢發現的,像我這種中產家庭出來的孩子,衣食無缺,飽暖終日,就像你常常笑我的那句:「你的生活真的很小資耶。」對,我想我真的是個大少爺吧,到了現在才發現,身體勞動真的會讓人把很多事情忘記,所以無所謂快樂或不快樂,喘氣讓四周變得白茫茫,什麼都不去想。

但身體還是會告訴自己,需要停下來補充水分和燃料了。於是第一次想起你的時候,我縮在羅東某條小街的騎樓下,一點一點的啃巧克力,還急吼吼的灌下好大瓶水來解渴,「要拍張照片給你看。」我想著,以漁港作背景拍了照傳上臉書,沒過幾分鐘就有人來按讚了,我看見許三三也在裡面,你還記得她嗎?我們的同學會她好難得的出了席,這的確讓我有了某種虛榮感,因為是我去邀她的。我們吃飯聊天,然後你就說了那個心理測驗。

一切都是從心理測驗開始的。

我的順序是:羊、猴子、老虎、豬、馬。我按照順序一個個告訴你,像是逐步透漏了我的人生秘密,你彷彿有些凝重的問我說:「為什麼先把羊丟掉呢?」

「因為沒什麼用啊。」我記得我是那樣說的,如果再作一次測驗我還是會那樣說,不過就只是個測驗嘛,雖然我知道每隻動物一定都有它的隱喻,都有它的象徵意義,這種測驗就是故意要從指涉物中推敲出人生態度,但象徵不過就只是象徵,不代表什麼的。

就像你是我的朋友,我在流浪的路上把猴子丟掉,也不代表我會把你丟掉。只是因為流浪不需要猴子嘛,比較有利用價值的才應該留到最後,你又說馬代表了自我:「可見你果然是很自私的人。」我扁扁嘴,對這個說法感到可笑。

但馬就是馬,他就只是想要往前跑而已。

照片並不能代表所有發生過的事情,包括困頓與飢寒,腳踏車在行過花蓮的時候破胎,我開始上吐下瀉,四肢虛浮無力,像是疲憊到達頂點似的,只好借住在附近的阿婆家裡,她一人獨居,每日種點菜靠積蓄維生倒也清清白白。但我很快就發現她不讓我走,用盡各種小理由要我留下來,說她腰疼背又痛,我始終學不會拒絕這件事,好好的道句再見或堅決的說:「不。」,

所以我逃走了,騎著腳踏車衝出小鎮街道,逃跑前還不忘先裝滿自己的背包,在公路上拼命往前衝。我想起你,那天過後你對我說:「高於夏,我喜歡你。」好清純的發言,我們都是已經不是高中生了,快要三十歲了應該可以好好處理這種事情,無論是假裝沒事或坦然面對,但那個時候我好痛恨你啊,氣你為什麼要說出來,我們還要一起去旅行去玩耍,氣你打定主意我會化解這一切,還說什麼:「我實在很想說出來。」那我為什麼要避免傷害你?

於是我逃走了,連發怒或鄙視都沒有,就那樣匆匆忙忙的離席,我知道拼命逃走的樣子有多麼傷人。

我把腳踏車寄回台中老家,決定剩下的流浪用火車走完全程,往下繞南部一圈,走走停停,我坐在善化車站等火車進站,旁邊有一對也是等車的夫妻,寂寥的車站竟就只有我們,可能是時間不對。

肚子咕咕叫,身上又髒又破,看不出來那對夫妻的身分,妻子分給我塑膠包裝的蝦餅,小袋小袋裝的,說是家鄉食物:「印尼的。」可她的台語說得極輪轉,我疑惑看她,她笑笑,我聽見他丈夫叫她凱莉納:「vndkjlvnveklgnklgnkrhrwlhjihjgr。」全是聽不懂的話。

我撕開包裝,和凱莉納坐在長椅的兩端,大口嚥下乾硬的印尼零食,不忘拍照上傳臉書:「三十歲前的最後一口零食。」還刻意把「善化」兩字拍進去,出來流浪這麼久,你到底看到照片了沒?也許你會知道我在哪裡,也許你會來找我,再不快一點,我就要變成三十歲的大人了。

2 則留言:

  1. 好喜歡這篇...即使累到身體已經撐不起來,沒看完就是不甘心把這頁關起來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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