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11月3日 星期四

洛神花

 洛神花不是花,正確的來說其實也算是花,只是被留下來的不是花,是果。艷紅、堅硬、碩大,我假裝被這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吸引,洗好的洛神花一籃籃堆在角落,那些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蹲著,熟練的快速工作。看來這就是他們的日常生活了,我偷瞄幾眼又快速低頭,伸手在籃子裡取了一顆,手掌裡細細搓揉,像一顆毛茸茸的心。
 我想我應該趕快加入他們的工作,儘管我走進這裡還沒超過三十分鐘,但他們彷彿都很習慣似的不再理我,興趣缺缺,連問我叫什麼名字也沒有。不應該是這樣的,我並不怕生,每次轉學都需要自我介紹,所以我早就練習了一套說詞以便隨時拿出來用,但得有誰先開口才行。院子裡不斷有人走進走出,水槽裡淘洗洛神花的聲音,這裡是個隨時都有人任意來去的地方,我想著,在木頭板凳上坐下,身邊的小女孩皮膚很黑,咧著嘴遞給我一根塑膠管子,她越是張大了嘴笑,越顯得牙齒髒。

 塑膠管是用來去籽的,對準圓心,從果實底部壓下,穿透花萼將籽推出來,還得保持絨毛邊緣不被破壞,去了籽的洛神花果實空空的,我將手指鑽到裡面去把玩,花萼仍然保持完好形狀包覆著,更像是一朵花了。不需要誰提醒,我坐在那裡來回看過幾次就知道要領,籽是無用的東西剔除後丟棄,重要的是留下來的花萼,除了缺口之外的部分都得保持完整。但知道跟做到是兩回事,塑膠管在指間來回推移,每推一下就噴出少少的汁液來,怪噁心的。有好幾次我推得過猛,把種籽戳出斜斜的凹痕,皮肉翻飛,露出更裡層的籽來,這樣就不能種了,沒有用了,我悄悄的把那些失敗品放進口袋。

 他們都在大聲講話,我說的是那些孩子,互相推擠、叫喊彼此的名字。我對面的女孩叫阿帕,看起來比我小一點,頭髮整齊的綁了馬尾,她去籽的動作很熟練,我想如果努力一點的話大概可以跟她交朋友,但她的牙齒很可能也是髒的。阿帕見我滿手通紅還黏著花朵碎片,又示範了一次去籽動作給我看,我撿起被我丟在地上的塑膠管,忽然發現那其實是原子筆的筆身,不過去了頭跟尾,只剩中間空空的管子,搬家的時候我才一口氣丟掉好多,全是垃圾。

 全是垃圾。
 爸爸還站在前面的店裡和大人們說話,我丟下塑膠管跳起來,穿過中廊,看也不看他們一眼的鑽進爸爸身後,緊緊抓著襯衫下擺,想像往常一樣假裝成乖巧怕生小女孩,爸爸就會停下交談來注意我。

 但這次他沒有,「三三,習慣了沒有?」爸爸對面的女人停下交談,彎下腰對我說話,她臉上有淺淺的黑斑,我一開始以為她是這裡的老師,因為爸爸一進來就先跟她打招呼,但沒人叫她老師,連小孩子也是,直接玉芳玉芳的那樣叫。我扯扯爸爸的襯衫,在上頭留下紫紅色的斑點,是洛神花,那些汁液滲進我的指甲裡,聞不出什麼味道。

 我不知道爸爸是怎麼知道這裡的,但他一定早就打聽好了,瞞著我,連我們搬到這裡來的事也是,我才剛下火車就後悔了,十一月裡狹小而陰冷的車站,外頭下了濕冷的小雨,我和爸爸坐在車站裡半天看不到一個人,「房東等下就會來接我們了呢。」爸爸像是要打起精神似的說,我站在門口向外望過去,低矮房舍在雨裡一片灰暗,稀稀落落,到底是誰跟我說,到了花蓮每天都能在海邊玩耍的呢?豐田這鬼地方什麼都沒有啊。

 玉芳帶我和爸爸參觀五味屋,一間蓋在豐田車站旁邊的木造雜貨舖,我們到的時候已經有一堆小孩在這裡跑來跑去,玉芳說他們都是住在附近的孩子,假日就過來幫忙、包裝、練習算帳:「我們希望孩子們培養自給自足的能力。」玉芳說,看著我的眼神相當不妙,我早該知道的,這就是爸爸一到新家連紙箱都還沒來得及拆,就急著帶我來這的目的,他要我習慣這裡,最好的方法就是趕快找到新朋友,嘻笑打鬧,跟他們一樣露出骯髒的牙齒微笑,我低頭看著紫紅色的手指,以前安親班結束後,我得去百貨公司或地下街晃一圈才甘心,在這種地方我可活不下去。

 洛神花季還沒結束,我卻覺得日子已經過了半輩子那麼長,我照常去上學,但省去了交朋友和自我介紹的時間,頂多用:「我是許三三,我從台北來。」和「謝謝。」打發掉他們,抱著反正很快就要離開這裡的打算,到了六日爸爸就把我送來五味屋,離新家不過幾條街的距離,我喜歡新房子,有一整層供我跑上跑下還有庭院,但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的。

 我慢慢發現這裡是大家的專屬聚會場所,特別是孩子們的,早上我跟著阿帕他們工作,負責把掛在外面的衣架拉出來,把要賣的衣服攤平掛好,日用品什麼的都有該放的位置,大家都像是很熟練似的將東西擺整齊,沾了灰塵就拿抹布來擦。店裡分成兩個部份,前面就是售貨區,後頭小小的空間則是工作室,在這裡把一些二手物品修補或擦拭乾淨,那些都還可以拿出去賣,弄好之後標上價錢,這大概是我唯一感興趣的事了,判斷一樣東西價值多少錢,也猜別人覺得值不值得。工作室後頭鋪著地毯和巧拼什麼的,年紀比較小的孩子都在那邊玩,阿帕的弟弟也在那裡,才五歲,阿帕說:「家裡沒人帶。」我問:「你爸媽呢?」、「奶奶一個人顧不了他。」阿帕這根本是答非所問,但她很快問我:「那妳媽呢?」我聳聳肩,假裝仔細修補起著手上的貨品,那是一個髒掉的花瓶,只要把泥砂清一清就可以繼續用了,我不想讓阿帕覺得我跟她是同一國的。

 其他孩子不像阿帕一樣對我那麼好,大多是男孩子,搞清楚我不是只來幾天的客人之後,就開始在工作的時候胡鬧,坐在一起吃飯時大聲罵我:「醜八怪」、「胖豬」,可惜這些對我來說力道都太淺了,夠不成什麼殺傷力,其中一個罵我最兇的男生,每次還會把飯後水果留下來,在回家前很兇的說:「拿去啦!」把橘子啦香蕉啦什麼的丟給我,我忍不住懷疑那是壞的。罵歸罵,但他們至少不會跟我以前的同學他們一樣罵我:「黑豬!」,因為哈哈,他們這些傢伙每個都比我還黑。

 有好幾個禮拜我們都在處理洛神花,得經過好幾道手續,清洗去籽之後鋪在陽光底下晒乾,玉芳把它們和冰糖攪在一起裝罐,「那是可以吃的,要拿去賣。」阿帕這樣告訴我,等洛神花全部採收完就要再種了,這樣明年才能繼續收成,我想像著在後院那一大片泥土裡挖洞的模樣,摸摸牛仔褲,口袋裡還裝著那些被我弄破的種籽,從一開始就是壞的,就算埋下去也長不出什麼東西來。

 花季的最後一天,一群大學生來五味屋幫忙,不知道他們都是從哪裡來的,一下子全擠進店裡,玉芳把我們一對一的分配給他們,在店裡幫忙打掃,把曬乾的洛神花一箱箱裝好,大家都很忙碌,我分配到的大學生是女生,胸口掛的名牌寫著「 Vicky」,人很親切,一邊擦窗戶一邊跟我聊天,問我叫什麼名字唸幾年級,捏著嗓子,語調裡盡是膩人的娃娃音,但和朋友講話時卻又恢復正常,我想她大概把我當小孩子看了,「妳平常都去哪裡玩?」我說我就在這裡跟附近晃,原本覺得有趣的新家和庭院很快就讓我失望了,反而要費好大的勁打掃,爸爸說等他買了新車就帶我去海邊玩,但我不要去海邊,我要回去。

 一整個下午我和 Vicky拼命洗刷工作室的地板和牆壁,空氣裡漫著清潔劑和肥皂的氣味,又幫忙把腳踏車一台台搬出來,五味屋裡有自己組的車隊,那些體力好的男生們常常需要練習。 Vicky身上有股乳液的香味,好好聞,她的牙齒和頭髮也都很乾淨,指甲還上了薄薄一層光,是透明的,五味屋裡有些已經唸國中的女生,她們也會塗指甲油,但都是那種大紅色,非要把整隻手指塗到滿那種,一點也不好看,我偷偷想, Vicky跟我是同一國的,而且看來她很喜歡我,「妳好可愛!」伸手捏了我的臉又摸摸頭,就算被弄亂頭髮也沒關係,我滿懷期盼的看著她,她說不定會帶我一起走。

 告別的時刻終於來臨,大學生們在後頭站成一排,準備接受我們的感謝和掌聲, Vicky也在那裡面,玉芳說要幫我們拍張照,於是我溜進 Vicky懷裡乖巧得像隻綿羊,對著鏡頭微笑,她忽然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問我:「妳是哪一族?」

我掙扎了一下,還是告訴她實話了:「都不是。」阿帕是阿美族,我或許可以告訴她我也是,但我連一句原住民話都不會講,馬上就會露餡。Vicky有些驚訝:「喔我以為花蓮人大概都是原住民呢。」我看見她眼睛裡的某種光,閃爍一下就很快熄滅了。

 我看著他們從店裡鑽出去,傍晚了正是該收店的時候,身體裡有股力量要我跟過去,期待自喉嚨慢慢升上來,街道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好長,在夜晚來臨之前,整個鎮上都是藍色的,我看見他們跨上摩托車, Vicky坐在一個男生後座,兩人之間有些縫隙,那裡雖然有點狹窄但我想我可以塞得進去,只要忍耐就好了。 Vicky轉頭看見我,揮了揮手,他們全都跟我揮手,油門一加,走了。

 我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跑起來的,揮舞著雙手,跟著摩托車跑過半條街道,豐田的路很大條,我像是在寬闊的海底拼命游泳似的,不斷往前跑,聽見自己的塑膠鞋底踩過水溝蓋的聲音,摩托車轉了彎就來到涵洞口,是上坡,我再也看不見了,只聽見自己的喘氣聲好響,彷彿就要淹沒。我往前走,離開五味屋的範圍越來越遠,豐田的路我幾乎都還不太認得,但我還是繼續走,然後跪在旁邊吐了。

 「三三。」是阿帕,我越過手臂往後看,是阿帕來追我了,她一直跟在我後面,大概什麼都看到了,連我那種跑不動的可憐樣都被看光了,還沒消化乾淨的午餐滴在我的衣服上,但我仍然繼續往前走,現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阿帕,「三三,妳要去哪裡?」阿帕好像在哭,但為什麼是她該哭?她這麼輕易就追上我了,我的頭很暈,憤怒和不解塞滿了整個腦袋,以致於阿帕伸手來拉我的時候,我想也沒想的就一拳往她的鼻子上搗去,又柔軟又堅硬的骨頭,我全身髒兮兮,對著她又踢又打,就像以前同學們對我這個「黑豬」做的那樣,我後來對玉芳和爸爸說的藉口就是這個:「我也想跟他們一樣。」天知道我不是。

 阿帕彎著腰跪在地上,像被我戳爛的一顆顆種籽,發出混濁的低吟聲,「對不起,對不起。」她的手臂和大腿實在太硬了,我轉而攻擊她的腹部,還有手指,用鞋尖最硬的地方去踹去踩,很快的阿帕就不再動了,只是趴在那裡,就在我剛剛那一灘嘔吐物的旁邊。我丟下她繼續往前走,爬上坡道,出了涵洞就是大馬路了,我用袖口抹臉又擦擦衣服,試圖把自己弄得不那麼嚇人,卻發現不只是指縫,整隻手掌都沾滿了紫紅色的痕跡,握在手裡濕濕的,那是阿帕的顏色。我閉上眼睛,努力回想著自己念過的那個小學,從安親班回家時經過的街燈和櫥窗,我應該再專心一點想像的,真奇怪,明明不斷的往前走,我卻覺得我永遠無法抵達,想要的那個地方了。

2010.12月寫於花蓮
2011.09月發表於中華副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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