毫無意外的，我和H是在網路上認識的。根據統計，有百分之六十七的男女試圖利用網路尋找愛情，但只有十三分之一的男女能修成正果（這裡的正果當然指的不是結婚，而是愛），這或許是應該的，在網路上我們可以用任何方式跟其他人交談，不管他們願不願意理會，也沒有誰能傷害得了誰。
傷害。是的，我一直認為這些都不是真的。那些大人們不是從小就這麼告訴我們？不要輕信網路謠言，不要隨便網路交友，那都是假的。那麼親愛的女孩，妳怎麼會被假的東西傷害？
我不怕。
我們聊天，我們調情。H在這方面必定是個行家，他明白我話語裡每個幽微的部分，願意把那些秘密給磨出來。他的言語比手指還性感，愛情想必就是在這之間產生的，H是這樣一個人，不知不覺被越挖越深到了底，心痛了才嘆息著說：「他好懂我」，但對他卻一無所知。
每次聊完我都會痛哭，哭完了後便發現自己好愛他。我們不斷講情話，有時只是簡單幾句晨間問候，有時則寫長長的信，愛情就在對話裡發生。一些俗濫的網路小說最讓人討厭的是：他們總把一整串對話紀錄就當成內容寫上去，坦白得過於粗糙而乏味了，或許那是對的，他們不出門不約會不散步也還沒來得及上床，卻有愛了。現在的愛情都只在打字與對話框出現，但讀者不會懂，不懂我被哪個字眼觸到了心弦，或一句普通的笑話怎麼會讓我們都哭了？那些言語裡的秘密感應，只有「我們」知道。
我們點閱彼此的照片，我們見面。小木偶自此變成人類小男孩，唯有如此戀愛才得以繼續，但踏進現實後沒幾步，愛就消失了。吊詭的是，我為了讓愛情成真而來到現實，現在又因為愛而渴望回到網路世界，我試圖再愛上誰，但沒有用，離開MSN和FB之後該怎麼談戀愛？我成了啞子，連衝到H的面前問他為什麼離開我都不敢，更別提其他的了。
H想必也對那個誰說相同的話吧。
我打開筆電，對著黑暗的螢幕細細打字，打一封不可能寄出的信。H會無比耐性的傾聽她的心事，在每個上線的瞬間準確打招呼，有意無意的停個幾拍，以示：「我還沒有那麼喜歡妳，但我在意妳。」他聊得夠了便主動退席，但一直掛在線上亮著，妳會知道他在，並將視窗點了又關，關了又點，猜想他究竟跟誰在聊天並忍不住忌妒起來，第二天卻好強的提也不提，即使妳盯著那帳號直到他下線，卻仍是輕描淡寫的說：「我昨天聊完就去睡了。」
那些我都知道。
新聞裡的女博士上電視被訪談了，她說他有一個美國情郎叫David，「他是美國CIA中情局局長。」37歲的女博士信誓旦旦的說，她們兩人在網路上相識，那位局長每天陪著她SKYPE，不顧外頭戰況緊急只希望哄她開心，多甜蜜。這則新聞立刻在八卦版被噓爆，FB瘋狂轉貼那位「CIA局長」的視訊影片，聲音和畫面對不起來，早有幾百個網友分析出作假方式與證據，女博士卻至始至終都相信情郎會飄洋過海來娶她，這才有戲。她高學歷又高齡，滿足所有嘲弄的充分條件，整座小島上的男男女女都在看好戲。
H不也是這樣的嗎？只是我並非什麼博士而他也不是情報局長，戀愛方式有所不同罷了。我們只能在網路上互道晚安接吻，走在路上他連我的手都不願牽。他可以陪我聊整個晚上的天，卻不願在我剪斷網路線時給我一通電話。
他只在上線時愛我。
H與女博士的那個David，有什麼不同？
我忽然相信那是真的了，有一天CIA局長真的會駕著軍機以及那五萬美元，從美國排除萬難飛來迎娶她，這會讓整個小島暴動，那些愛或不愛的人都崩潰了，只因那是真愛，現實裡的「真愛」。他們會舉辦豪華婚禮，穿起最昂貴的婚紗，對所有透過網路媒體看著這一切的人說：醒醒吧，這就是現實世界。
我以為這樣一切就會是真的。
我始終沒有把那條線接回去，仍然是個啞巴，至今還沒有準備學習說話的打算，每日在安靜的捷運車廂裡匆匆走過，那些夢遊的人們依舊低著頭，如同玻璃缸裡魚群般來回游動。我看著他們，或許我才是夢遊的那一個人，被屏除在那個明亮且快速的世界以外，一個人清醒的夢遊著。
他們是真的。
我也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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