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7月2日 星期五

神秘嘉賓




 親愛的TCFPQ,我忘記這是我寄給你的第幾封信了,眼下我的手如此輕微顫抖,到底有多久沒有提起筆真實的在紙上寫字了呢?尤其在我已經慢慢學會用簡訊打上「晚點回家」、「下班了」、「吃飯沒」這些不需要收件人的俐落扼要語句後,寫上一封完整的信便更是難了。


 國中老師總這麼規定我們,每天要寫滿滿一篇日記才算合格,你一定也寫過吧,寫來寫去卻總寫那些刷牙洗臉的瑣事,而夾在那些字句隙縫之中的,往往是誰又喜歡上了誰,誰又和誰絕交,或誰看誰不順眼種種的秘密,那些無法寫上的,最後藏進了日記本裡。


 KYWNO,我告訴過你嗎?我有好多好多日記本,各種顏色不同樣式,跟蝴蝶標本般藏在抽屜裡,一打開就振翅飛舞起來。秘密總是需要小心的看管好,字還要寫得端正邊框畫上圖案,這樣在交換日記的時候才會有優越感,這是女孩們的小遊戲,交換之後互在對方的日記底下留言,竊看彼此的秘密,有時更變成了沉默的對話遊戲,想必這就是BLOG之類的前身吧。

 但沒有人要跟我交換日記,我老是在這種一對一的配對中被撇下來,變成了單獨的那一個,站在走廊望著底下的人發呆,覺得自己像畫錯了地方的線條,站在不同的格子裡望著天空,卻從來都不一樣。任何一個人都好,總勝過每晚回家時要請鄰居代簽的聯絡簿,或是隨意棄置在餐桌上茶几上的日記本,如此刻意又好像漫不經心的位置,但直到第二天起床還是誰都沒有翻動過,沒有人走進我。

 於是我開始和筆友通信。

 你一定聽過筆友,那種擠在娛樂雜誌最末頁的小格子裡,那時雜誌都還充滿了黑白明星圖片,小格子裡擠著照片,姓名地址跟一些基本要求(那些照片永遠都看不清楚長相),聽說徵求筆友都是要付錢請雜誌社刊登的,我沒有錢可以這麼作,只能站在書店翻看那些筆友欄,而你,IPSWA,是否也曾像我一樣激動的想像過?原來天底下還有那麼多,那麼多迫切渴望別人寫信給自己的人,那麼我也並不是唯一孤單寂寞的了。

 跟筆友通信有規則,一要保密二字體要端正三有了地址也不得私下騷擾對方,一切交談只存在於文字。如今想來那竟是最適合我的一種生存方式了,在語言裡冷淡客氣的距離,信紙裡竟變得親暱起來,我們ONE BY ONE,誰也打不進我們的小圈圈,於是好像什麼都說得出口了,包括漂亮與不漂亮的謊。

 第一個與我通信的人叫小兔,我開始著迷於放學回家,手往信箱一摸就能摸到一封信的快感,第二天繼續寄更多的信出去,像一場等價交換,用我的秘密去換他人的世界,但光靠小兔一個人怎麼夠支撐我的欲望?我開始寫信給筆友欄上每一個人,那時我還學不會虛構這件事,只是不斷展現自己貧乏得可憐的真實,樂此不疲,等待他們回報我雪片般的信件來餵養自己。


 而所有遊戲終結在暑假午後的一通電話,電話那頭對方精準的叫出我的全名,以及血型星座等身家資料,並用甜膩如好友般的語氣說著:唉呀你是□□嗎我是○○是你的筆友,所有信件在我腦裡快速轉著,怎麼樣都想不起我究竟是把電話給了哪封信。對方的聲音還在持續著愉快的聊天內容,我張開嘴試著想像寫一封信般和他對談,卻只聽見自己牙齒恐懼打顫的聲音,最後我使盡力氣吼了一句「這裡沒有這個人啦!」用力掛下話筒。

 而到底是他打錯還是我接錯電話了?應該來接電話的那個人還待在信件裡玩交朋友遊戲,我把那些信件全收進抽屜底層,像是誤拿了別人的信般心虛著,再也不去動它們。

 後來我就再也沒有寫過任何一封信了,LFDZB,除了我正寫給你的此刻。

 我的字寫得越來越少,偶爾簽簽名卻感覺自己筆跡如此陌生,工作也是一樣,我只需要敲敲鍵盤把該輸的字打進去,也不需要去考慮哪個字的部首是左邊還右邊,人字旁還是木字旁,一切就在咖搭咖搭的打字聲中,變得合理起來了。

 這就是我的工作,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把這個當作是職業,但原來人生是可以如此簡單,那麼你,XERTN你的人生呢?是不是也跟我一樣,曾經在日記本裡寫上將來要當漫畫家小說家等等,但轉眼間已經大學畢業,父母要你考公家機關不管哪一家都好,像是他們其實從未閱讀過你的夢想,於是你就這樣進了郵局,並不是因為你比較喜歡郵局,而是所有考試裡只有郵局被你考上了,連選擇都不需要,人生最簡單莫過於此。

 有個笑話是這樣說的:有個人問每天在郵局工作的朋友:「每天做重複的事不會無聊嗎?」「怎麼會,有趣得很。」「哪裡有趣?」「我每天蓋的郵戳,日期都不一樣。」

 每天都是新的一天,我低頭對著螢幕把地址郵遞區號輸進去,有時候處理掛號包裹該寄往哪裡裝袋分類,雖然每天都要坐在窗口面對人潮,但一天下來說的話或許比便利店店員還少,不知是哪個社會學家說過,人在社會上都只是小螺絲釘,就像在郵局裡每個人都有應對的位置,沒有誰會被落下。

 除了那些信。

 JNTAP,你看過電影《自虐之詩》嗎?女主角中谷美紀最後把寄給死去母親的信,給投到郵筒裡去了,這當然是無法寄出的。事實上,也時常會在郵筒裡收到這樣的信,那些信總是厚厚的,像有說不完的話,沒有地址沒有郵遞區號,分明是一封不期望能寄達的信件,當然也不需要有回信。每個月老是有這樣的信件被篩選出來,到了月底就全部丟棄,但下個月還是會不斷有這種信件寄來,到底是誰不斷寫著不需要回信的信件呢?或許,我們都失去了收件人的名字。

 文字需要被閱讀,信需要回。於是我想我有義務拆開那些信件,以一個同樣寂寞人類的立場竊看,打開另一個誰的世界,遲到的旅行者不斷想追上疾駛而去的那班車,卻是怎麼樣也過不去的了。

 時間的火車永遠不會誤點,晚了的人只好寫信。
 每個人寫信自然習慣不同,但那些信通常只有兩種模式,寫別人或寫自己。

 寫別人的不難理解,有些信如糖般甜蜜,充滿戀人言語描述舊時美好光景,彷彿變成白紙黑字就能成真,誰沒有做過這種事?失去的戀人或親人不再回來,我們用盡所有說謊本事,將他們還魂,在回憶裡每一處細節動作都被放大。寄信投郵如同一場招魂儀式,飄飄蕩蕩,或許哪一天戀人親人會再度現身來敲自家大門,不切實際的期望讓我們寫得出真實的謊。

 這種信數量不多,有些人寄個兩三次便會痊癒,畢竟生活裡不是唯有那個收信人存在,日常的磨損總會讓空缺的那塊結痂長出新皮,只在陰冷的雨天發作,膝蓋像回憶跳接般隱隱酸痛。

 而寫自己的信,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。

 裡面或許是一則剪報,或是從日記本上撕下來的一頁紙,寫了今日瑣事云云,純粹只為寄而寄,把自己世界全藏進一只乾淨信封,讀這些信更有些窺探他人的罪惡感,彷彿闖入他人場地。我看見一個GAY堂而皇之的在信上描述出櫃心情與性愛經驗,連愛人鼠蹊部長顆怎樣的痣都鉅細靡遺。或是某個太太怎樣抱怨自己家庭不和,下一段又寫著對隔壁先生的性幻想,不斷上演精采內心戲碼。

 也有更多人對著信件告解曾經犯過的小奸小惡,坐公車少投了幾塊錢,或故意碰落討厭人的杯子,再也沒有比秘密更扎人的東西了。我想,這些人心心念念尋找一個樹洞,好張大嘴巴把所有秘密倒進去,將那些可說不可說的倒出來才得以維持正常生活,在真實世界裡不露餡,繼續做他們的乖兒子好太太。

 他們不需要回信,你有聽過樹洞回話的嗎?但他們必然沒想過,會出現我這個意外的神秘嘉賓,神秘嘉賓將他們的時間佔據為自己的時間,失眠的晚上反覆閱讀這些書信,伸出手指觸摸文字的溫度,想像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,不是那個老是面無表情的五號櫃檯,同事老是在背後竊竊私語著的單身老女人,星期五的晚上最後一個下班檢查門窗關了沒,週六唯一的活動是回家和父母吃飯,不是都不是,而是變成陌生人、別人的戀人、任何一個從未見過的人,角色扮演樂此不疲,那樣熱熱鬧鬧遠比我一個人的世界好過太多。

 那麼,QPFCT,我算是哪一類人呢,是不是也會有某個神秘嘉賓與我擦身而過,認同我孩子氣的幻想與愚蠢的行為,不會責備我竊看他們的秘密,像我闖入那些世界一般願意走進我?

 而你,親愛的TCFPQ,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呢?KYWNO、IPSWA、還是JNTAP?26個英文字母不斷排列組合,或許下一秒就會出現你的名字吧?

 等到那時,或許你就會收到這樣一封信了。


2010-07-02 中國時報

2 則留言:

  1.   寫信是對別人說話,同時也是對自己說話
      用自己反覆練習的文字對別人說話

      也許有時候我們想寄往收不到信的目的地也說不定?



      我好喜歡妳的文筆,我想我是妳的小小粉絲: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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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謝謝你
    你變成我的神秘嘉賓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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