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7月21日 星期三

愛情公寓



◎刊於七月號《上海文學》


「 戴洛維夫人說,她要自己去買花。」
            ───Virginia Woolf《Mrs. Dalloway》


一、

  這是她這個月看的第三十棟房子。

  一開始她還不敢大肆聲張,連看房也不敢選在住家或公司附近,怕被熟人撞見就麻煩了,這年頭大家都無聊碎嘴時間特多,更別說經濟不景氣的現在,買個車子都被質疑是否中了樂透彩,因此她只得遮遮掩掩,穿梭在巷子裡專看電線杆上那些賣屋廣告打電話,私人自賣的當然都是些高齡二手屋,二手屋便宜但麻煩特多,不是漏水就是牆壁龜裂,再不然連壁癌都出來了,整個屋子黑黑暗暗沒有一絲色彩,而每次當她提出這點向屋主質疑時總會得到相同的回答,壞的都是些小地方嘛自己補一補就好了,屋主一副無關的表情說著風涼話,她知道他們看她一個女人穿得窮酸就不太想搭理,買不起的人是不用多費唇舌的,但為什麼連買個房子都還要自己東補西補?她平常補的洞還不夠多嗎?

  這些不是她要的,她要的是一棟全新房子只屬於自己,牆壁漆上飽滿顏色家具器皿擦得晶亮,一切都像五星級旅館般透著清潔氣味,還有大大落地窗裝上厚重窗簾,她可以趴下來躺在屋子裡安靜睡覺,棉被枕頭攤了一地也沒人管她。

  她站在十字路口張望,街角一家新開的房屋仲介所就立在那邊,常常經過那裡故意來來回回幾次窺探,外面的佈告欄看到好幾間中意的卻又不敢走進去問,這次她倒是準備週到,以前面試的OL套裝穿上身把自己打扮得體,仲介所外的玻璃一片光亮映出自己倒影,瘦削的身形撐起襯衫短裙絲襪,塗了口紅的唇卻異常蒼白對應內凹枯萎的雙頰,她像是不認識眼前這個人是誰一般站在門前呆愣著,卻更確定自己已經沒有時間了。

  她已經沒有時間了,她在心中再次用力默念,伸手推開房屋仲介大門,讓冷氣迎面而來。


二、

  就像那天一樣,她清楚知道她已經沒有時間了。

  下午外面陽光灑落,多麼好的一個天氣,原本以為只是個小檢查卻折騰半天,她從病房出來坐回候診室原先座椅,椅身已被旁人坐熱一陣暖烘烘,但她卻感覺極寒,好像坐在雪地上,雪花從心臟底層緩緩墜落,化成千根刺迅速穿透皮膚,她打了個寒顫,連眼淚都哭不出來只是感覺麻木。
  怎麼會沒有時間?生命這麼長她才不過幾歲,連更年期都還沒到!她回想起學生時代曾好玩在網路上填了一份「死之前必定要做的十件大事」問卷,她早就不記得自己寫了什麼上去,此時腦海卻不斷浮現這件事情來,身體裡像藏了一個鬧鐘般滴滴答答的響,倒數她還剩下的時間與過往浪費掉的生命。

  已經到末期了,癌症。醫生輕聲細語像在說「天氣很好」一般的音調,低著頭將檢查報告塞進牛皮紙袋裡,像是怕眼前的她會哭出來般不敢瞧她,好笑,她又怎麼會為這點小事哭?她早就練就了即使在悲傷也不在他人面前哭泣的本事,醫生把紙袋遞給她,再補了幾句記得來回診之類的話。

  「回診這病會好嗎?」她冷冷的說。沒等醫生回答便轉身往外走去,她怎麼會不清楚癌症?父親就是得肺癌走的,進入末期後只勉強拖了一個月便離開,她閉緊了嘴巴不准自己回頭去問醫生自己還剩下多久可活,怕問出口時間便開始轉動,每分每秒不斷暗自倒數餘下時光。

  口袋裡手機無聲震動起來,她仍舊坐在椅子上恍神不想接起,早就習慣隨時把手機開無聲以方便自己假裝聽不到電話聲,但震動一直沒有停止,她望望來電號碼嘆口氣閉上眼睛,這是她第一次為了自己而翹班,他們竟連這麼一點時間也不施捨給她。

  「喂?」她終究接起手機。
  「妳在哪裡?」耳邊傳來又急又快的講話聲,她把手機拿離耳邊依然聽得見,在安靜的候診室裡顯得更加刺耳。

  「我……」
  「總之妳快點來就是了!」語畢手機被掛斷,她還未說完的話懸吊在嘴邊,甚至沒有問她方不方便,而她究竟還能說什麼呢?說她其實人不在公司,她在另一家更遠的醫院,為了避免碰到不想碰到的人引起話題等等,她總是想的如此周密,但又有誰會問她去醫院做什麼呢?

  收拾隨身物品,醫院檢查報告塞進包包,準備前往下一個醫院接受同樣刺鼻藥水味,她已可以預知接下來的景象,婆婆倉皇自醫院走廊那端跑來跟隨一大票親戚,每個人都張著嘴巴要跟她講話,她明明不是最後一個卻老有做錯事的感覺,好像沒在第一時間到達就不對,接著被拉往病房打開門看見公公躺在床上,散發均勻鼻息。她早該看習慣公公這日漸消瘦的臉孔,哪個人在醫院躺了三個月會還紅光滿面神清氣爽的?但此刻包包裡的檢查報告竟如烙鐵般灼燙的提醒她,她下意識的往後退一步,避免在公公的臉上看到未來的自己。

  「……怎麼回事?」她問,整個身體癱坐在一旁沙發上,這間單人病房算是很高級的了,有第四台有沙發,每天都還有人定期打掃清理,多麼豪華的牢獄。

  「剛剛忽然醒了,吵鬧著要吃家裡附近的廣東粥。」是婆婆的聲音。

  她明白婆婆的意思,點點頭,抓起放在地上的安全帽與鑰匙準備跑一趟,婆婆跟她走到電梯口,還在不停叮嚀著廣東粥該是買哪種口味,不要蔥蒜太刺激還有鹽得加少些。她聽著聽著卻有些開口打斷的衝動,想用力翻開包包,掏出那份醫院檢查報告在婆婆面前晃,大吼大叫喊著不要再說了,你家的人你自己照顧,我快要沒有時間了……

  「媽。」
  「以後老頭子想吃的東西還是先買來好,免得要吃沒得吃又會發脾氣。」

  「媽我今天去了醫院。」

  「妳現在不就在醫院?」

  「不是,我……」

  電梯門恰巧開啟阻斷她的話,丈夫穿著一身筆挺西裝出現在他們面前,她冷眼望著這個無論什麼時候都會遲到的丈夫接受母親的擁抱,母子親密如一家人將她屏除在畫面之外,知道自己今天是別想跟丈夫說到話,也不必再說下去了,踏入電梯重重按了關門鍵,把丈夫和母親全關在視線之外。

  她知道晚到的丈夫正準備走入病房,在所有親戚面前當個孝順好兒子,待個十五分鐘便以工作忙等等理由安然自親情劇碼中退場,或去樓下咖啡廳喝杯飲料,而她這個媳婦卻得帶回廣東粥之後繼續待在病房裡,直到天亮再回家草草梳洗後去上班。

  五六點的下班車潮特多,她在新生南路上左鑽右鑽卻始終前進不了,索性騎上人行道想繞捷徑,卻閃不過跟她一樣搶快的其他機車狼狽摔倒在地,掛在腳邊的包包裡東西全灑了出來,她彎腰想撿,低頭卻看見自己膝上已有鮮血滲出,像極自己小時老被同學弄壞的彩色筆漏水痕跡。她先伸手讓指頭把血跡抹乾淨了,接著用力把手指在那份醫院檢查報告上壓了壓,印出一朵殘缺的紅花。

  手機錢包鑰匙記事簿散落一地,機車倒在一旁發出哀哀嗚聲,她應該把這些東西都撿起來但卻仍舊坐在地上不動,沒有時間了,她到底還在趕什麼呢?直到手機忽然噗嚕嚕的響了,她才像驚醒般的回過神來,她不用去看來電顯示也知道是婆婆打來的,也沒有什麼其他的人會打給她了,過往人生跑馬燈似的襲來,她總得隨時把自己安放在適當的位置,等待別人的召喚。
  但現在不一樣。

  她冷冷望著手機,鈴聲響過一回後精疲力竭的停止,在下一次響起前伸手過去快速拔了電池,即使剛剛腦中畫面是把手機用力扔向路口如洩洪般的車潮中,她仍選擇了溫和有禮的方式。
  她一直都是這樣一個人,標準的乖乖牌長女,淺笑的嘴角不洩漏一點情緒,太習慣乖巧的結果就是不知道該如何撒潑哭鬧,字典整本翻開搜尋不到應有的辭彙,就像此刻理智告訴她不應該隨意躺在人行道上,真是髒死了有夠難看,該是趕快跳起來騎車去買公公要吃的廣東粥。但她仍是這麼做了,像被拔掉電池的手機一般,扭曲著身子躺在人行道上,輕輕閉上眼睛。

  已經沒有時間了,她得趕快找一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,使出渾身力氣助跑後飛奔跳躍,像那些無人知曉的事一般跳進樹洞裡,那麼她便成為秘密了。

  沒有人能再找得到她。

三、

  那天晚上,她又夢見了小時候夢過的景象,自己全身赤裸的躺在大房間裡,屋子裡什麼人也沒有,於是她開門走到樓下去,整棟公寓上上下下都沒有人,她發現自己的身體安靜的發著光,透過窗戶望著對面公寓,也都是暗的,什麼也沒有。她以為她會害怕的大哭,卻聽見自己在笑,一種壓抑的笑聲從嘴巴裡發出來,總是習慣用力吸氣,壓住腹部讓聲音不至於太大,即使在夢裡,她還是笑得很小心。

  然後她就醒了,汗濕的背黏在床墊上,屋子裡的空氣黏稠溼熱著難以呼吸,她摸索著想去把電扇開到最強,卻怎麼樣也摸不到按鈕。打開燈才發現身旁丈夫把電扇移往他那邊,自己這邊一點風也沒有,氣極了索性爬起來對著窗戶吹風。屋子裡成堆雜物攤的到處都是,她得移開好幾個的置物櫃才能靠近窗戶坐下,太過狹小的空間擠滿了全家人的物品。公公的丈夫的還有婆婆收集的一大箱廢棄物品,讓家裡變得更小了,她只得盡力壓縮自己物品,平日逛街連個皮包衣服都不敢亂買,除了捨不得更怕的是沒處可放,她在這個家裡是沒有任何私密空間可言的,連廚房都是婆婆的地盤。

  腳下包包裡翻出今日收穫,十幾張亮滑廣告宣傳單印滿各式屋樣,全是今天從房屋仲介那邊拿過來的,底下條列式寫著全新裝潢兩房一廳一衛等廣告用語,她清楚知道這些都不算數,「看房子要跟看人一樣。」,就像母親以前老掛在嘴上的那句話,紙上寫得再美再好,永遠都還是不切實際的形容詞,什麼事情都要親眼看到才是真的。

  說這句話的母親一向是個有強烈自我主張的人,買房子乾脆搬家也乾脆,她記得讀國中時,母親和父親幾次激烈爭吵後就包袱款款的瀟灑走人,連聲再見都沒跟她說,不到一年時間就快速寄來離婚證書準備和別人結婚,還寄了喜帖給父親和她,她偷偷藏起不敢給那時已身體不好的父親看見,望著喜帖上已然陌生的母親名字,她真不明白,為什麼有人可以這麼毫不在乎的自私自利?

  母親離開後,她和父親就一直租住親戚家的房子,工業區附近大馬路旁的破爛公寓,白天車聲隆隆,到了半夜就是飆車族出沒的時機,幾乎沒一刻是安寧的,每次運砂石的卡車經過路口,震得家裡鐵皮屋簷嘎嘎作響時,父親總要這麼狠狠咒罵一番,連帶埋怨自己沒用賺不了錢老婆還跑掉。

  大學還沒畢業,她就急著開始找工作,家教咖啡廳火鍋店她什麼都做,同學們都趁著最後當學生的時刻瘋狂去玩,出國渡假偶爾逛街血拼,只有她把所有時間拿來打工賺錢,像著了魔似的,每天把自己弄得疲憊不堪回家倒頭就睡,但越是疲憊,她竟越有一種隱隱然的勝利感,尤其是望著父親的時候。

  後來她才慢慢發現,其實那只是父親的一種習慣而已,習慣對遙遠的前方編織一種未來,望著家裡不斷剝落的牆壁和漏水屋頂想像一種美好願景:等有了錢之後蓋間大房子頂樓有游泳池跟花園。有時候,她也會稍微放鬆自己的焦慮跟著父親一起幻想,但想像過了頭,父親便會開始對著現實暴怒起來。

  而對她來說,噪音最大的困擾來源不是外面,而是源自家裡,父親生病一點小事都會惹得他暴躁發怒,這種時候她總是找不到地方可以躲。家裡小,連一扇可以把自己關起上鎖的門也沒有。人是這樣的,病源如果來自外力或許還可以想法子治好,像瘀傷或黑青。但如果是從內部滋生的,只會像壁癌一樣逐漸擴散到全身被侵蝕吃掉,除了逃跑只能接受,撐著搖搖欲墜的骨架生活著,稍微一點力量就會讓其崩毀,連帶旁邊的人遭殃。

  要從一個家逃出來唯一的方法,就是建立另一個家。於是她開始比任何女孩都認真打扮自己,不同於那些談談戀愛的小女生心態,而是努力往結婚邁進,長裙濃妝把所有下班時間都拿來約會,對那些男人也絕口不提家裏事情怕被嚇跑,但不知是太過積極了還是哪裡出了錯,談到一半的戀愛總是會在半途煞車,最後只得回家繼續和父親大眼瞪小眼,她有時會殘酷的想,或許父親再活也沒有多久,到時就算不結婚那也無所謂,至少她終於能自由自在。卻在父親住院後接到母親的電話,她已早不是那個會撒嬌的年幼女孩,電話裡兩個人都不知該如何開口,良久才聽見母親輕快的說:真是辛苦妳了。

  這話不帶任何情緒她卻覺得刺耳,憤怒起來一把掛掉電話,看著吧。她恨恨的說,我絕對不會變得跟妳一樣自私。

  她老說母親自私,但此時她還真希望自己也有母親這般自私性格,三十歲終於把自己嫁出去,她第一封喜帖就寄給母親,隱隱帶著些報復的快感,結婚之始便應丈夫要求從業務助理變為專職家庭主婦。朋友們都說她幸運,丈夫雖稱不上特別英俊,但總是個溫柔老實人,一切都再平凡不過,她也以為自己將會有個美好的家。一個只屬於夫妻倆人的家,幸福快樂人生就要到來。

  仍是記憶猶新,丈夫答應過她兩人結婚就另覓他處小窩,但沒想到搬進新家的第一天,婆婆便猛敲她房門,直到她來開了,才皺著眉頭擅自進房拿取丈夫衣物。她愣在門口不知作何反應,只見公公端坐在客廳喝茶,屋裡擠了一大堆親戚,指揮著工人把衣櫃家私等搬進她們的隔壁空房,她認出那是小姑的東西,正欲回頭詢問,卻看見婆婆已把丈夫上下打點好推出家門上班,轉過身露出笑容對她說:「在我們家門都是不鎖的,下次要記住。」她望著更多家具被塞入屋內角落伴著吵雜人聲,眼底卻出現過去與父親共住熟悉光景,胃忍不住一陣緊縮。

  而這次,她即使把房門關上也逃不了了。

四、  

  「看房子跟看人一樣。」

  房屋仲介穿著黃背心汗涔涔的吃力爬上樓,她緩慢跟進,每一格都氣喘吁吁,忍不住開始敏感起來:不知是自己身體原本就這麼差還是發病徵兆?體力跟時間一樣都在分秒流失。醫院打過幾次電話來都被她掛掉,她知道不外是住院治療那些話,她要去住院幹什麼?她可不要跟父親或公公一樣,把餘下生命都浪費在床上,她浪費掉的東西已經夠多了。
  「喜歡的看第一眼就會喜歡!不喜歡的,唉呀你看格局裝潢挑挑撿撿殺價個老半天,最後還是不會買。」

  精品公寓最頂層,上個月才新蓋好連電梯都還沒通,仲介一邊擦著汗一邊將窗戶打開通風。她跟隨腳步走進偌大空曠客廳,忽然一陣沒來由激動,她已經可以在腦中浮現這棟樓的未來預想圖,這邊放沙發那邊放液晶電視,四房一廳一衛,標準的小家庭配置,高級的是這裡連冷氣都裝好了,每個房間一間。廚房乾淨流理台靜悄悄靠著,那麼主臥房裡該添個大衣櫃收藏當季衣物,化妝台上堆滿專屬個人粉底眼影盤,書桌電腦自然也不可缺,她不知道有多久沒坐在書桌前好好看完一本書了。另一間比較小的或許可以當育嬰房,婆婆老催她們生個孩子,她望著家裡那擠得滿滿的一屋子家具,她和丈夫加上公婆還有個嫁不出去的小姑,這種空間叫她怎麼能讓孩子出生?即使丈夫捱不住婆婆命令每夜欺身過來,她仍是固定躲到廁所吞服避孕藥,還得背靠著門擋住,以免公公老是不敲門就亂推一通。

  她抬頭望見正對客廳的窗戶,皺了皺眉:「怎麼沒大窗簾?這種百葉窗也太不隱密了些。」仲介急忙從公事包裡抽出厚厚一疊資料翻開:「太太,這間就是設計成這樣呀,頂樓房子裝百葉窗才方便看風景,妳瞧這view多好,我們就主打這個,晚上跟老公兩個人甜蜜看夜景,妳看其他棟公寓都會被101擋住,這裡可不會,跨年放煙火時都看得清清楚楚……」

  甜蜜看夜景?她不太懂仲介在說些什麼,仲介理著小平頭,看來也不過二十幾歲的年輕模樣,從他眼睛裡看到的自己是什麼樣子的呢?是快要結婚的OL,還是尋覓新居的有錢少奶奶?不管怎樣,總該是個充滿愛的女人,正在為美好新居作準備。她走近窗戶看著自己倒影,眼前的她把最好一套衣服穿上身,還穿了絲襪,自結婚以後就沒有穿得這麼整齊過了,一貫總是POLO衫配上鬆垮棉褲,頭髮轉了個大結耳後夾起,一臉歐巴桑模樣。

  她伸手推開窗外,面亮晃晃的一股熱風吹進來,該是下午三點多了吧,不出幾個月,她就練就一身不用看錶也能準確知道時間的工夫,因為每一秒鐘她都有該做的事。早上得將小姑吃了一桌的牛奶麵包收拾好,為公婆熬一鍋粥,即使他們總挑剔半天但仍要意思意思做到,接著趕往菜場買菜就花去一個上午光陰,每日三餐她總如臨大敵般戰戰兢兢,唯恐哪裡不合口味。飯後小姑回房仍剩她一人收拾,婆婆老愛三不五時撿些零碎雜物回來當寶似的收藏,她不敢丟,只得蹲在那將所有物品分類疊好,一箱箱的往角落堆。再放不下,婆婆直入她和丈夫臥房自行翻找著位置擺放,她見所有私人物品都被翻亂了也不敢吭一聲。

  婆家親戚多,時常接到電話說著,哪個某某某的兒子沒人陪考大嫂妳幫忙一下,或誰誰誰的表妹搬新家人手不夠大嫂反正在家也沒事,大嫂大嫂的每個都叫得好親熱,尤其公公住院後她事情更多,做完家事直奔醫院足足陪完十二個小時,清晨回家還得洗全家衣物,更別說小姑老是生理期弄髒內褲又不自己洗,還得讓她跪在浴室刷上個半天。丈夫卻像個沒事人一般,偶爾出現在病房便算做個孝順兒子,回家照樣倒頭就睡還可打場魔獸。

  她一開始曾小聲的對丈夫說不願去醫院照顧公公,她實在怕極了再度照顧病人,原先以為了解她以前照顧父親心酸的丈夫能明白她心情,畢竟她是嫁給他不是嫁給他全家人,總得有自己的生活吧!但丈夫什麼話也沒說,繼續坐在電腦前,她明白丈夫一向懶惰不願花力氣違背婆婆,氣起來忍不住大聲說:「你怎麼連幫老婆說句話都辦不到!」話一出她馬上聽見婆婆咳嗽聲,房門不能關,他們對話外面都清清楚楚,過了一會婆婆大聲喚丈夫小名要他出來吃水果,丈夫出房門之前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:「妳要忍耐。」客廳傳來嘻笑聲挾帶著竊竊私語,她縮在床舖上忽然連手腳都不知該怎麼擺了,刷的一下把丈夫枕內棉絮拉開灑得滿床,誰都不站在她這一邊。

  丈夫要她忍耐,忍耐什麼呢?她知道自己從來就是一個敏感的人,每日的擁擠和噪音並沒有讓她變得更加適應,一種強打起精神的生存方式。她不是沒想過逃跑,當個家庭主婦每月從丈夫那領取家用買菜,通常婆婆還會再苛扣一些金額,但她總有辦法從不多的家用裡再抽些零頭出來,哪裡菜價便宜那裡打折就往哪去,即使離家太遠她仍是一步步走去,連公車錢都省了。這樣每月下來總能省個幾十塊,等零錢碎鈔一塊一塊等積存到一定數量之後,她就挑個家務空檔時間偷偷溜出門去,獨自坐半個小時的公車到市郊的HOTEL去,那種商務旅館一向乾淨整齊,偏遠地方沒客人,更不會問行蹤以免推掉生意,見她一個單身女子也不會投以太多好奇眼光。而在旅館裡她什麼也不做,就只是這樣待在房間裡,望著窗外等待時間流逝,或倒在柔軟床墊上靜靜的睡著,等到櫃檯打來電話說時休息間到了,她才把自己整理好走出旅館,像是什麼事都不曾發生。

  當她躺在旅館床上時,她總開始無意識的編織夢境,再忍耐一下,或許再過不久公公過世,那婆婆大概也不會活太久了,小姑如果老嫁不出去那大概也會得憂鬱症自殺吧,那麼家裡就會空曠安靜多了。她閉上眼睛滿足的想,等到那個時候或許她的幸福快樂生活才要到來,終於能有個自己的家。

  她才三十五,但自覺更像四十或五十,一個還沒開花就熟爛的數字,沒有任何足以撥電話聊天的朋友,每天生活固定的像一枚指針重複繞圈,唯一的最大奢侈就是花個幾百塊上旅館,這是她生活裡的小秘密,唯有這個時候她才感受到絕對的安靜與休息並為此快樂。

  但那終究不是她的,等她張開眼睛看清楚了才發現她從未替自己活過,光是期待以後以後,忍耐換來的只是永無止境的等待。

  而她已經要沒有時間了。

  她關上窗子,轉頭向仲介低聲交代房屋文件等等安排,並商量好簽約時間。沒等仲介再多做詢問便自行下了樓梯,外面天色已漸漸暗去,她抬頭往公寓望去,看見自己那間屋竟反映著夕陽的光亮著,那會是她的房子她的世界,只要將門關上便能真正楚河漢界,任憑她高興隨性擺弄,輕易把三坪大的空間變為自己熟悉國度。

  從此無人能進入。


五、

  公公還是過去了,這不讓他們意外,掙扎了三個月的病痛,能在最後毫無折磨的死去還算痛快,她冷眼望著婆婆小姑哭天喊地,心裡竟有些快意,低頭望著空了的病床,想起公公最後衰老蠟黃面孔,如同預測自己未來般她打了個寒顫,下腹部像回應她的焦慮似的痛了起來,她急忙從包包裡掏出止痛藥來乾吞,把眼淚也梗在喉嚨上了。

  那些七嘴八舌的親戚總在最後發揮了效益,弄文件處理後事樣樣熟練快速,想來是各家都有過這般經驗,倒也分擔了她不少壓力。

  像是要彌補公公似的,小姑夥同其他親戚找來所謂的「天堂配件公司」,MADE FOR HEAVEN,多麼好聽的一個名字,她搞了半天才明白,不過就是一般的紙紮,只是以前燒紙錢跟童男童女,現在則時尚了些,能燒高級音響或豪華別墅還有目錄可供選擇,店裡擺了許多成品每一樣都幾可亂真。她坐在高級沙發上翻閱著一本本精美目錄,端咖啡過來的年輕小姐熱絡的對著婆婆小姑他們解說,她望著小姐忍不住想:你見過死亡嗎?怎麼能夠把這些事情說得如此輕易?
  這倒是合婆婆的胃口,一群人嘰嘰喳喳討論,倒也沖淡了少許死亡的氣味。「該給我家那老頭燒一台汽車吧!他想好久了!」婆婆張開嘴巴咯咯亂笑,即使是汽車也分品牌,BMW或TOYOTA,連方向盤的左右都細心調配過,不知是給死去的還是留下來的人編織夢境?

  她沒有興趣再聽婆婆討論公公生前種種,站起來環顧店內四週,望向玻璃展示櫃裡一棟好漂亮獨立花園別墅,做得精緻小巧,還可以從窗戶裡看到屋內擺設,這該是父親最想要那種,她似乎可以看見父親喜孜孜躺在沙發上轉電視多麼自在,不用再為嘎嘎作響的鐵皮屋簷暴躁發怒,她也不用為此逃跑了,想著想著她眼眶竟莫名濕潤了起來。是否活著做不到的事情,永遠只能用死後來彌補?

  「看這兒什麼都有,等我死了叫我兒子燒一個LV給我過過癮啊!」婆婆又大聲的嚷嚷起來,一群親戚都笑了,她也跟著笑,彎下腰輕聲說她該回去把公公遺物好好整理一番,到時出殯才方便大家收藏檢視留個紀念。難得媳婦這麼主動說要做事,婆婆眼睛忙盯在紙紮LV上隨便揮手答應。她輕巧轉身離開婆婆小姑一幫親戚後才吁了口氣,暗自咒詛著:老不死的還妄想LV,要過癮,就到地底下去過吧你!

  但她可沒有時間去理會自己小奸小惡心情,伸手就搭了計程車直接回家,離丈夫下班時間還有三小時,那群親戚勢必還要陪婆婆好一陣子才會把她送回來,她衝進婆婆房裡一腳踢開散亂紙箱,衣櫃最底夾層抽出存摺圖章金融卡,養老棺材本加上丈夫每月固定匯入的薪水,還有預定給小姑結婚資金嫁妝等,怕不也有幾百萬了吧,她暗暗想。

  丈夫前些日子才幫婆婆新辦了卡,說是這樣外面領錢方便,的確是很方便,她走進銀行按下提款機按鍵,腦海浮現的輪廓圖更清晰了,她要一棟房子只屬於自己,不需要再待在旅館偷時光,而是不用離開的,才不要什麼紙紮的玩意,她嘴裡恨恨的唸著,要就要真的,手指用力將卡片推進機器裡。

六、
  直到此刻,她仍不斷想起父親瀕死前的消瘦面孔,氧氣罩上盡是空洞無神,兩顆黑眼球緩緩轉動,連自主喝口水都沒辦法。活到這地步有什麼意思?她的恐懼大於悲傷,以致於火化時一滴眼淚也沒掉,愣愣的望著盆裡剩下骨灰,她曾想過結婚後便能順理成章和丈夫搬入兩人公寓,也許有了距離,到時父親便不須再對她吼叫,父女關係也能再多改善些。但現在什麼都沒了,丈夫過來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撿拾骨灰,她轉頭望著丈夫,忽然不知自己為何要結婚了,她一點也不愛這個男人。

  公公出殯日期敲定,紙紮店的BMW也已做好送入會場,亮麗流行車身小巧逼真,連輪胎都可以轉動,似真似假像是公公真可進入開啟引擎般魔幻寫實,她可以想見眾家親戚驚嘆模樣紛紛讚賞。而婆婆必定是得意的忘了形,才會把信用卡交給她去付清時尚紙紮店剩下餘額,這台假BMW還真有高貴的價格,如果可以,她也希望自己能站在那兒親眼望著豪華BMW被燒化的過程,黑煙裊裊上升,似乎真能實現什麼遺憾。

  但那時她正走在前往公寓路上,掏出家裡鑰匙往水溝裡丟,接著是丟錢包丟手機丟信用卡,把婆婆空了的存摺丟完,便剛好到了公寓門口,手裡是剛從房屋仲介那拿來的全新鑰匙。她從沒想過買棟房真這麼簡單,果然有錢就沒有什麼事情做不到的,她也想過這般未來,自己辛苦點不當家庭主婦再度出去工作賺錢,或丈夫終於擺脫孝順兒子封號,願意拿個幾百萬付頭期款,但未來總是太遙遠。

  她已經沒有時間了,鑰匙插入鎖孔輕輕轉動,仍是當初看到空曠景象,走路揚起一地灰塵,她將手中盒子打開,拿出一座紙紮花園別墅放置地上,連同一罐陳年骨灰。父親該是會喜歡的,精巧纖細正如他不斷夢想。但畢竟還是紙做的,打火機伸去一點就沒。連帶房屋所有權狀幾分鐘後全部會被燒得乾乾淨淨,她望著黑煙往窗外飄去,不知道丈夫婆婆他們會不會發現呢?

  他們大概沒時間注意,她知道,等丈夫婆婆回到家裡,會驚訝發現整個家像被闖空門似翻得亂七八糟,所有私藏財物全被搜括乾淨不留任何一點零碎,婆婆驚恐哭叫老淚縱橫,丈夫大概會驚恐好一陣子,才想起該打電話給妻子,怒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。

  但她不會聽見,此時已沒有什麼事情能將她吵醒的了,無視滿地灰塵,趴倒在客廳地板睡去,面前的花園別墅還沒燒完她已閉上眼,手裡緊緊抱著自行拆下的公寓門牌,這裡的地址將屬於她一個人。她的逃亡終於完成,再沒有人能找到她,閉上眼睛她安心的沉沉睡去,不知道下一個天亮會是什麼時候,而她的幸福快樂生活,就要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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