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7月29日 星期四

壁虎時間



2010.07.29  聯合副刊

我在地板上發現一隻壁虎。

早些曾聽過這個傳言:「台北的壁虎是不叫的。」明明台灣就這麼點大,一種將地區確確實實劃分開來的說法。反之,當然花蓮的壁虎是會叫的,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時我都可以聽見,窗外的壁虎像開同樂會似的叫得好大聲。
我在台北沒見過壁虎,自然也不知道牠是怎麼叫的,第一次聽見時還以為是好可愛的啄木鳥在鑽洞,想像總是太過美好,直到我看見窗戶外上下爬動的巨大影子,才驚慌的用力拉上了窗簾,眼不見為淨。

但這隻壁虎不一樣,只有我一根小指大小,全身透明泛著血液淡淡的暗紫色,此時正窩在我的房間地板上靜止不動,是隻剛出生的小小壁虎。
我伸出手,拿了一個透明杯子倒蓋將它關住,這個闖入我房間的不速之客,此時才像被嚇醒般飛快爬動,但哪裡都出不去了,我看著牠上上下下在杯裡爬動,腦裡隱約產生了模糊的念頭,或許我才是這裡的不速之客吧,但我仍舊沒有把牠放出來的打算,彷彿事不關己的望著。

那就是我。



在來到花蓮的前幾個月,我像個交際花般參加了一場又一場的聚會,咖啡館裡香氣充沛,昏暗的燈光讓記憶都美好起來,朋友們都笑著,我安然啜飲杯底溫厚的奶茶,感覺自己像個慷慨又富足的人,擁有許多不忍離開的。

席間,小說家談起我即將要抵達的那所大學,一座充滿美好霧氣與翠綠草原的學校,總給人巨大而過於天真的想像,「妳知道嗎……」小說家總是喜歡故弄玄虛,壓低嗓音擺開準備唬爛的架勢:「學校裡有座漂泊的湖,它會在沒人看見的時候移動喔,妳一定要去找找看。」

溫溫的,我把這句話裝進我隨身攜帶的保溫杯裡,連同那間咖啡店裡的燈光一起,轉緊杯蓋,在即將前往花蓮的前一天塞進背包裡。

想像總是太過美好,總是迷人又可怕,尤其對我來說。說句老實話,自己的個性再清楚不過了,不適合與人比鄰而居或太過親密,尤其是對要相處將近三年的同學來說,還是保持一點安全距離,這樣對誰都好。因此硬是放棄了學生宿舍,在離學校十分鐘距離的巷弄裡找了間學生雅房,狹窄的樓梯走道加上鐵製房門,像極高級女子監獄,要不是隔壁人家在院子裡養了一頭豬和黑山羊,我真要以為我只不過是來到台北盆地的偏遠地區罷了。

唯一可取的是屋裡還有扇對外窗,伸出手指稍微推開窗戶,風輕緩的吹進來,我的指尖馬上沾了薄薄一層灰,窗外有草、有天空,但沒有海。

又是一次太有想像力的錯誤認知,這座小城像是絕世而獨立的存在,我騎上單車往外面騎去,蓋得高的樓層多是出租給學生當宿舍,尋常屋簷總是低矮的,一戶就是一家,或許是有所大學在的關係,學生是消費主力,街道上的餐館或攤販並不少,簡簡單單的炒飯、炒麵就算作一餐,還有家大型量販超市,家具食物生活用品一應俱全,如果遇到要好的同學,我會說句:「我們去逛逛超市吧。」便提了籃子往裡面走,即使不買,在那些貨架前亂繞也是愉快的。

走在裡面時,我常常有股錯覺,錯覺依靠著這家店就可過一生,慾望隨著生活環境逐漸降低,不需要大型連鎖書店、溫州街文藝咖啡館、遊樂場或美術館,甚至人來人往的夜市,這是座自給自足的小城,彷彿關上門來也可以活。

騎著單車往學校去,最好是在一個涼涼的午後,在花蓮的太陽下騎車可不是件快樂的事,穿越兩旁樹木與草原,偶爾在校園裡散步的家庭或情侶,也穿越迎面而來的時間。說不上來為什麼,在這裡的時間感特別緩慢,不知是不是路特別長的關係,常常花好久的時間抵達一個地方,不知不覺天就暗了,花蓮的路燈特別黯淡,往往閃著閃著無預警熄滅了去,猛一抬頭只看見兩旁的摩托車流星似的畫過,這條路上只剩下自己費力一下又一下的踩著單車,只剩下自己。

常常在想,或許不是只有我自己遇過這情況,人被丟到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時,總會依著本能伸出手來求援,於是以班級為圓心,我們互相拉著彼此的手試圖好好生活下去。同窗,以前老覺得這個形容既文藝又俗濫,當我輕輕念出這兩個字時才覺得真美,我們望出去的眼睛是同一個窗戶,這裡越寂寞人就越緊密,像躲在冰屋裡互相取暖兼生火,火種便是一個又一個的故事,包含了陌生的虛假與真心話成分,燃燒完畢就趕快再起另一個,像極夏宇的那首詩〈交談〉:「他們只好把彼此凍成雪塊的聲音帶回去,開一盆爐火,慢慢的烤來聽。」而我們,烘烤的是彼此的未來與過去,那些無法被證實的故事,繼續交談下去的動力來自巨大的寂寞和脆弱。是了,這裡的時間感除了緩慢以外還特別錯亂,認識一天就誤以為認識了一輩子,了解了對方的傷痛就誤以為了解了這個人,我們都一樣。來到這裡,誰都變得充滿善意又真誠了,因為也只能如此。
但那都不是真的,只有當下是真的,只有說出口的那個時刻。

只有那時。



忘記是在哪一次的談話過後,我起得很晚,醒來時窗外的天色已經微微昏暗,記掛著信箱裡那張待領通知單,還是騎了車出門,這座小城的作息也不太正常,到了四點半郵局就關門了,朝台九線騎一小段路,手裡捏緊掛號單衝進郵局,窗口前還有兩三個人在排隊,這時才鬆了口氣站到角落去等待。

或許在這樣的小城裡,就連現實感十足的郵局也該是緩慢的,任由等待的隊伍拉得長長,郵局不大,放置了幾台必備的提款機和補摺機,就再沒多大空位了,我一個人坐在角落的沙發裡,望著來來去去的學生和歐巴桑,窗口前只剩下兩個人,還想著等沒人的時候再過去吧,轟隆轟隆,鐵捲門就降下來了。

猶如魔幻般的寫實場景,巨大而厚重的鐵捲門就這樣毫不猶豫的降了下來,我整個身體都緊繃起來焦慮的望著周圍,卻沒有任何人發出聲音,像是根本沒這回事一樣,空氣膠著著,窗口裡的辦事員依然冷著一張臉忙碌著,辦完事的人搶在鐵捲門還沒完全到底時硬擠了出去,裡面只剩下我。

到底是怎麼回事?我遞出那張掛號通知單,辦事員起身到後頭去尋找我的包裹。我心裡卻希望她動作慢一點,我還不知道要怎麼從這間郵局離開,鐵捲門的陰影照得我背脊發冷,忍不住胡思亂想著,裡面的職員是不是可以從後頭的小門出去?誰也沒有抬頭看我一眼,就像我從未進來過一樣,我想張開口詢問,卻被一種陌生的恐懼給擊退了,說不出一句話。

那麼就只剩下我了,被關在這間沒有出口的郵局。

忘記最後是怎麼結束的了,像是從一個故事或小說裡的陰影魔障裡逃脫出來,總之我還是領到了我的包裹。時間已經喪失意義,當我被放出郵局的時候,渾身汗濕,天空已經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霧,我看見自己的腳踏車孤零零的站在路邊,突然想起某本小說裡曾經提到的「狼狗時光」,另一個說法叫作逢魔時刻,在天將欲暗的時刻裡,什麼都有可能發生。

或許其實根本沒有發生過,這都不是真的。

我狼狽的回到家裡,已經喪失了拆開那個包裹的興致,望著安靜不再言語的房間,忽然強烈的想念起那個在咖啡館裡的夜晚,還有小說家的聲音。這是我來到花蓮第一次為自己點燃了火把,火光在牆壁上閃動著,清楚的映出過去的影子來,像是一個乾淨而沉默的人,光是看著看著就會讓自己也沉了下去。通常到了這種時候,我會打開窗戶讓夜色漏進來,或是打一通其實並不那麼親暱的電話,更簡單的便是躺上床宣告今天結束,本日清醒時間已打烊,下回請早。

但我沒有這麼做,只是翻箱倒櫃的找出那個保溫杯。它一直被我塞在背包的最底層,我是一個不那麼溫柔的人,怕把它摔破了,但才剛摸到杯口就知道一切都還安好,不如剛開始那麼新鮮,但還是微溫的,像真話。

我扭開保溫杯口,看見光一點一點從裡面滲透出來,稀薄的咖啡香味如煙霧般逐漸上升,但我已經記不得,這是不是和當初的味道一樣了。

一定要去的吧。我只能記起不成文法的片段句子,聲音來得很淺:「去看那個漂泊的湖。」是的,去走個一圈或整個下午,那麼所有的一切都會變好的,騙人的也沒關係,在這裡,所有的謊話都能被原諒。

光仍然持續著,像整個房間裡只有它是活著般溫暖,耳朵裡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從角落傳來,極輕微的。我抬起頭,看見玻璃杯在震動,小壁虎仍然閃著紫色透明的光芒,穿過杯子緩慢而安靜的朝我爬行而過,毫不遲疑。

壁虎是時間,它笨拙的經過我身邊,看也不看我一眼。我伸出手指捻斷了那條尾巴,它掙扎幾下逃脫了,仍然一擺一扭的往前走著,不顧一切的走進房間縫隙裡的,絕深之處。

2 則留言:

  1. 真的。

    搬到台北的時候,室友也告訴我他沒見過壁虎。我告訴他壁虎會叫,要他等著,結果真的失望了,台北的壁虎似乎真的非常文靜。

    我喜歡壁虎是時間的譬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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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我現在才發現可愛的鹼性人
    像壁虎一樣出現惹!!!

    發現壁虎不叫的瞬間,有淡淡的哀傷~
    但我知道他是會叫的喔(我是鄉下俗看到牛也會驚慌亂叫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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